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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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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星掛了電話,手卻在抖。雖然勸別人好勸,自己卻在心裡琢磨,老家的醫院也是正規的三甲醫院,說是誤診,可能性微乎其微。 她只是……無法相信這個噩耗。 爸爸對她雖然不好,在她小時候,才幾歲,正換牙,有一顆牙齒總也掉不了,媽媽單位忙請不了假,是爸爸請了半天假帶她去醫院,把那顆牙拔掉。雖然不痛,但蘸了麻藥的棉花塞在那個洞裡,總是酸酸的。 走出醫院等公車,爸爸想起醫生說,拔完牙可以吃冰棍,冰涼止血,特意牽著她去買了個冰激淩。 小時候冰激淩還是很奢侈的零食,要好幾塊錢一個,父母工資各管各的,每次為了分攤電費水費的幾角幾塊都要吵架,自然誰都不捨得給她買這種零食,這次爸爸卻挑了個又貴又大的冰激淩,讓她一路慢慢吃著。 她小心地咬掉冰激淩軟軟的火炬尖,特別好吃,於是她舉著冰激淩問:「爸爸,你吃不吃?」 「不吃,爸爸不吃,你吃吧。」 那個下午,她坐在夏日陽光下的公車上,吃著冰激淩。化得很快,她必須得大口吃,才不會弄到衣服上。弄髒了衣服媽媽當然會罵的,然而她覺得很快樂,很奢侈,也很滿足。 爸爸當然是愛她的,不然怎麼會買這麼貴的冰激淩給她吃。爸爸明明很熱,也很渴,但五毛錢的豆奶也沒捨得買一瓶喝,帶她回家後,才在廚房裡喝了兩大杯涼白開水。 青春期最彆扭的時候,她也惱過恨過自己的父母,不懂他們為什麼要把自己生下來。他們離婚後各自成家,自己成了累贅,小心翼翼地在夾縫中生活。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想,能不能快點長大,長大後掙錢了,她就獨自生活,再也不要看父母的任何臉色。 可是,只要想到拔牙的那個下午,她的心就像果凍一樣,重新柔軟,重新顫抖。女孩子的心總是纖細敏感的,正因為父母給得少,所以曾經給過的那一點點愛,都讓她銘記在心,永遠感恩。 在小小的時候,在她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她曾經真的像掌上明珠一般被愛過、呵護過,起碼在那一個下午。 繁星不知道舒熠什麼時候醒過來的,也許是她正講電話的時候,也許是更早,她接媽媽電話的時候。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寬大、溫暖、乾燥,將她纖細的手指都握在了掌心,他問:「怎麼了?」 繁星只好草草地告訴他事情的來龍去脈。 怪不得她的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手也冷得指尖發涼,他有點愛憐地想要將她摟進懷裡。但是司機在前排,這是他們經常租車的公司,司機也算是半個熟人。他有所顧慮,而且沒有當著外人面與她親熱的習慣,所以輕輕地再握一握她的手,希望給她安慰。 幸好很快機場就到了,在航站樓外卸下行李,打發走了司機,舒熠說:「你別跟我去美國了,趕緊回家,帶爸爸在北京好好做檢查。」 繁星張了張嘴,沒能說出拒絕的話。 舒熠說:「什麼都比不上家人重要,而且,我一個人應付得來。」 她去美國其實也幫不了什麼忙,就是處理一些雜事,讓他可以更加心無旁騖。 繁星還想說什麼,舒熠已經伸手摟住她,在她額頭上吻一下,說:「別擔心,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本來應該陪著你,但你也知道現在的狀況,我得先處理美國那邊的事。我有個朋友應該有醫院方面的資源,我給他打個電話,讓他回頭聯繫你,看看他能不能給點建議和辦法。」他其實也想不出更好的話來安慰她。 因為那種忐忑,恐懼,焦慮,患得患失,各種憂慮,全都是他曾經經歷過的。他知道不論說什麼,做什麼,其實她還是束手無策。 生死面前,人所有的力量都變得微茫,所有的一切,都不得不承擔,不得不面對。她其實是孤零零的。 他能做的,也何其有限。 繁星已經很感激,她漸漸從這突然的噩耗中回過神來,她踮起腳,在他臉上輕輕吻了一下,用自己的額頭輕輕抵住他的額角,低聲說:「照顧好自己。」 舒熠有千言萬語想要說,最後只說了一句:「你也是。」 她一直將他送到海關外,不舍地看著他離去,舒熠回頭沖她招一招手。她的眼睛裡已經有了眼淚,然而不敢讓他看見,只是嘴角彎彎地笑著,沖他揮一揮手。 愛一個人,希望時時刻刻都在他身邊,希望可以跟他一起面對所有風雨,希望他不要擔心自己,希望他一瞬間也不要看見自己落淚,因為他會牽掛。 就像得知平衡車事故的那一刻,她不假思索地立刻替舒熠和自己訂了飛往美國的機票,她知道他會第一時間趕往美國,她當然會和他一起,作為秘書,這是工作,作為愛人,她在他困難的時候,要站在他身邊。 只是家裡突發的狀況,讓她暫時做不到了。 那麼,起碼在上飛機之前,她也不要讓他覺得,拋下她獨自處理家事,是他亦要擔憂的問題。 她把自己的機票退掉,酒店取消,然後訂了最快的航班回家,只是當天晚上已經沒有航班飛省城。她本來想第一時間趕回去,舒熠也問她要不要租商務機。但龔姨的話提醒了她,爸爸還不知道病情的真相,她真要半夜趕回去,無論如何爸爸會起疑。 所以她要在機場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明天好趕早班機。 舒熠其實心事重重,他想得更多,過了海關出境邊檢,一直走到休息室,他已經給好幾個熟人打了電話,拜託他們照顧一個病人。他只說病人是自己的長輩,那幾位都是醫療界數一數二的人物,都答應替他安排肝膽或腫瘤方面的權威。他把聯絡方式都發給了繁星。 過了一會兒,繁星回復了一句話。 其實是一句詩。 「南國紅蕉將比貌,西陵松柏結同心。」 王世貞的《紫藤花》:「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陰。南國紅蕉將比貌,西陵松柏結同心。」第一句就刻在文徵明手植古藤旁的牆磚上。當時他牽著繁星的手,在還沒有開花的古藤前念出這句詩的時候,其實有點小小的希冀,也不知道是希冀她會知道,還是希望她並不知道。 他自己並不是想要這麼含蓄,但是還是很不好意思啊,雖然中國古代文人也動不動海誓山盟,但情話總不好意思說得太直白,都現代社會了,哪能跟演電視劇似的,動不動將那些膩膩歪歪的話掛在嘴邊上。 帶她去看紫藤,其實為的就是這句詩。 她其實是懂得,所以才沒有在那時候說出來。 像松柏一樣,高高的,直立的,並肩直入青雲。這是繁星想像過的,最好的愛人與愛己的方式。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懵懂稚子時背誦過的詩句。即使在城市裡,松柏也是常見的樹木,一年四季,永遠翠綠,春時夏時皆不醒目。可是冰雪後才見不尋常,所有樹木都已經落盡葉子,唯有松柏仍舊枝葉相交,青翠依舊。 舒熠不知不覺,看著手機螢幕笑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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