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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他下意識地回避她的目光,卻聽見她的聲音,仍舊很輕很低,似乎帶著一種怯意:「聶醫生,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作為醫生,你是否建議病人,做這個手術。」

  也不是沒有病人這樣問過他,那些家屬殷切的眼神看著他,就像他是能夠起死回生的神一般。但他不過是個醫生,即使在手術臺上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能挽救的,仍舊是有限的生命。不過他做夢也沒有想過,某一天,談靜會這樣殷切地問他,為了另外一個人,而那個人,是她的兒子。他不願意看她的眼睛,他心裡當然明白手術方案的風險,而他也知道,她是以什麼樣的期盼來問出這樣一句話。在她的聲音裡,他甚至聽出了虔誠,人在絕望的時候總會祈求上蒼的垂憐奇跡的發生,所以會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無數次他都被病人家屬這樣問過,可是唯獨這一次,他覺得椎心刺骨。他知道,如果有可能,談靜寧願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那個孩子的生命——她和別人的孩子——聶宇晟突然覺得,絕望的那個人其實並不是談靜,而是他自己。自欺欺人得久了,連他自己都真的以為,他恨這個女人。其實他心裡清楚,所有洶湧的恨意,其實是因為刻骨銘心的愛,深藏心底的愛。真正可笑的是他自己,事到如今,竟然還沒有辦法阻止自己繼續愛下去。

  他儘量控制自己的情緒,字字斟酌地說:「作為醫生來講,這個方案有不確定性,不過這也要看你們自己怎麼決定。」

  談靜似乎非常失望,只「哦」了一聲。

  他不願意再跟她多說:「你回去考慮考慮吧。如果願意做,填個申請表,我們會向CM公司提交補貼申請,快的話,三五天就批下來了;如果不願意做,就考慮傳統手術方案吧。」

  談靜似乎頗為猶豫了一會兒,才說:「謝謝你。」

  「不用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他合上手中的資料夾,站起來擺出送客的姿勢,「我還要去病房轉一轉。」看她低頭坐在那裡沉默不語,他問,「還有什麼問題沒弄清楚?」

  她飛快地抬起眼睛又看了他一眼,似乎還有話想要說,可是最後她什麼都沒有說,而是站起來,又說了句:「聶醫生,謝謝你。」然後匆匆就走掉了。

  從病房回來之後,聶宇晟將單板夾扔在桌上,有點茫然地看著桌子對面那個空位。一個多小時前,談靜還坐在那裡,低著頭,一句一句問他問題。她的頭髮因為營養不良變得粗糙,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細紋,可是後頸那個雪白的小窩還在,只要她一低頭,就從頭髮的遮掩下露了出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聶宇晟覺得給談靜講解習題最大的樂趣,就是可以看到她後頸那個雪白的小窩。這是他快樂的小秘密,所以當看到她去問其他男生問題的時候,他就覺得忍無可忍了。

  很多次,他也吻過那片雪白細膩的肌膚,那是談靜最敏感的地方,只要他一在那裡呵氣,談靜就全身酥軟只會笑著叫投降。可是她現在嫁人了,她屬於別人了。想到這裡他就覺得格外難受,恨不得快步走到天臺去,抽一支煙。

  在談靜向他要錢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絕望了;在生日那天,看到談靜跟孩子說笑回家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絕望了。可是真正絕望的,卻是談靜坐在他面前,以那樣虔誠那種祈求的目光看著他,為了她和另一個人的孩子。

  她說過:「這世上最殘忍的事並不是別的,是讓你以為自己擁有一切,最後才發現一切其實都是假的。」

  在潛意識裡,他從來不去回想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不去回想她那句殘忍又冷酷的話,只要他不想,他就能自欺欺人地覺得,很多年前,或許只是一場噩夢。

  誰也不知道他在那個大雨夜裡走了多久,誰也不知道他在那個大雨夜裡流過多少眼淚。大雨沖刷著一切,在很長一段時間,每天晚上他都做噩夢,在夢中仍舊是自己獨自走在雨中,雷電仿佛利刃,一刀刀割開濃稠的夜色,大雨像繩索一般抽打在他的臉上,他的身上,他的臉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在成年之後,他從來沒有那樣痛哭過。雨中迎面車道上的車燈雪亮,而他下一秒,就只想迎著那雪亮的車燈撞上去,撞得粉身碎骨,永遠也不要醒來。

  在美國的時候,他甚至看過心理醫生,很長一段時間,需要藥物的説明。整個治療過程長達三年,最後,他終於不再做那個噩夢。心理醫生語重心長地警告他,這並不代表他痊癒,這只代表他暫時將這段心理創傷封閉起來,換句話說,就是自欺欺人地當成那段對他造成嚴重傷害的往事並沒有發生過。這種現象臨床非常常見,比如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老人,常常會頑固地否認孩子已死亡的事實,比如遭遇過強暴的女子,總會選擇忘記那天晚上發生的事。這比他夜夜做噩夢還要糟,因為顯性的症狀變成了隱性,他的心理會在某種特定狀況下更加不穩定。

  「你沒有真正選擇遺忘,你只是選擇封閉。」

  心理醫生的話言猶在耳,他也知道自己的問題所在,可是這幾年來,情緒從來沒有超出過他自製力的範疇,直到重新遇到她。

  她早就開始了新的生活新的人生,而自己,是該徹底停止這種不切實際的、永遠沒有希望的思念了。

  他應該選擇真正地放下。

  談靜走到公交站的時候,突然覺得很累。包裡還有五千多塊錢,下午的時候,她去把胸針賣了。當初在最困難的時候,她都沒有想過賣掉那枚胸針,因為那是聶宇晟送她的第一件禮物。可是今天下午她去了典當行,鉑金這幾年來漲了好多倍,所以她沒想到光鉑金材質就值五千,碎鑽倒不怎麼值錢,對方一共給了她五千六,她裝在包裡,去了醫院。

  當護士告訴她聶宇晟不在的時候,她還以為他是有意避開自己,她站在走廊裡,心頭一片冰涼,自從上次找他要錢之後,她原本也覺得自己沒有臉再見他。

  如果硬氣一點,她也應該把這五千六先還給他,可是她不能這麼做。孫志軍要錢,她雖然籌不到兩萬,也得給他幾千塊,不然的話,他沒准真的幹出什麼可怕的事情來。

  回憶就這樣一點點被掏空,最後一點紀念也被她換成了錢。她自嘲地笑笑,為了錢,自己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公車來了,醫院門口上車的人很多,她擠到後面,發現還有一個空位,於是坐下來,抱著包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現在每天晚上她都會把孩子接回來,孫平跟普通的孩子不一樣,晚上的時候要特別注意,防止他睡覺的時候因為心臟供血不足而窒息。所以她晚上總要醒三四次,看看孩子睡得怎麼樣。白天的工作比起收銀來要複雜許多,她要學的東西太多了,每天被迫熟悉大量的新知識,每天的八小時都是非常緊張的。

  她只睡著了一小會兒,一睜開眼睛,突然發現有點不對勁,懷裡的包拉鍊竟然被拉開了。她馬上翻找,發現放著那五千多塊錢的紙包不翼而飛。

  她不由得「騰」地站起來,她只睡了那麼一小會兒,怎麼錢就不見了。

  「師傅!我錢被人偷了!」

  公交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她一眼,沒吭聲。

  「師傅,麻煩您開到派出所去,我只睡了沒一會兒,這還沒有三站路。」

  車上的人立刻不滿起來:「這去派出所還遠著呢!」

  「麻不麻煩啊!」

  「都趕著回家呢!」

  「都停了兩站了,小偷說不定早下車了。」

  「就是……小偷肯定早跑了,還在車上等你抓?」

  「去什麼派出所啊,一去就幾個鐘頭,晚飯都沒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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