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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怕啊。」她笑著說,「我媽媽每次臨走前,就會捏幾顆豆子放在碟子裡,對我說,別怕,豆子發芽了,媽媽就回來了。等我睡醒了,天都已經亮了,豆子真的發芽了,媽媽也早就回來了,都在替我做早飯了。」

  那次他發燒了,她卻不能不離開。臨走時千般萬般地不舍,大約是自己的孩子氣打動了她,她找出平常打豆漿的黃豆,隨手就捏了幾顆豆子放在碟子裡,倒上一點點清水,對他說:「等豆子發芽了,我就會回來了,那時候你的病也好了。」

  她等他睡著,就輕手輕腳地離開了。他迷迷糊糊地睡著,醒來的時候專門去看了看。而那碟豆子,也只是膨大了一些,並沒有發芽。他就這樣半夢半醒,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燒已經退了,人疲倦得像是一整夜沒有睡,而碟子裡的豆子,終於長出了白胖胖的嫩芽。

  無數次,當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總是習慣捏幾顆豆子,放在碟子裡,再放上一點清水,靜靜地等著它發芽。

  每次豆子都發芽了,可是談靜再也不會回來了。

  做完手術出來,護士告訴他:「方主任問過一次,估計找您有什麼事吧,我說您還在手術室。」

  「好的,謝謝。」

  他走到方主任的辦公室去,兩個博士正圍著方主任在討論什麼,方主任抬頭看見他,說:「手術做完了?」

  「做完了。」

  方主任沒有問他手術結果怎麼樣,他對聶宇晟從來有這樣的信心,於是招呼他:「來,看看這個。」

  聶宇晟走過去看了看,是一份心血管造影,方主任問他:「怎麼樣?」

  「法洛四聯症,肺動脈狹窄情況比較嚴重。一般來講,這種情況新生兒就做手術了,拖到這麼大,比較少見。」

  「有把握嗎?」

  聶宇晟有點意外,這種手術在他們心外科不算太複雜,一般的醫生都能做下來。

  「醫院通過那個專案了,CM公司補貼的那個。」

  聶宇晟愕然,方主任笑了笑,說:「你怎麼這種表情,最開始提到引進這個項目,你的態度是很積極的。」

  「不是說還要論證……」

  「論證過了。」方主任說,「上個禮拜的時候,醫院不是開會了嗎?還邀請了好幾位業內的權威。哦,你沒參加,當天你有兩台手術。」

  聶宇晟不做聲,他知道這是方主任的小技巧,把他從專案論證會議裡頭摘出來,這樣即使將來出了任何問題,他也沒有嫌疑。

  「我們選中這個病人做第一例。」方主任的手指輕輕在病歷上敲了兩下,「因為這是最常見的法洛四聯症,我們在這方面有大量的臨床經驗可以用,畢竟是新的專案,慎重第一。這個病人是李醫生推薦的,據說家境比較困難,應該會接受貼補方案。從現在起,這個病人交給你負責,你去聯絡一下病人家長。」方主任的眼睛已經有點老花,不做手術的時候又不戴眼鏡,所以拿起病歷,有點吃力地辨認著上面的名字,「孫……平……唔,這孩子就是我們這個項目的第一個病人。」

  孫平?

  聶宇晟只覺得這個名字耳熟,他突然想起來,剛剛那份造影自己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場合,因為腦海裡有印象。雖然他每年看的造影何止成百上千,可是這份造影,他一定是在什麼重要的地方見過。公開培訓?不,公開培訓時一般都是複雜的案例,不會用這樣常見的法洛四聯症。方主任會診的時候?不,也不對……他終於想起來,在電光石火的一刹那。

  「我反對!」他脫口說,「這個病人不行。」

  「哦?」方主任詫異地問,「為什麼?」

  他說不出理由,因為這是談靜的兒子?不,太可笑了,全醫院都不會知道談靜是誰,他又如何向一個外人、一位師長,解釋自己那難以啟齒的私人感情糾葛。

  倉促間他只能做出回答:「手術風險比較大,病人如果是成人,在各方面承受能力會比較好。」

  方主任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我何嘗沒有考慮過,但你有沒有想過,成人雖然在各方面承受能力會比較好,但這個項目只對先天性心臟病有著高額補貼,可是先天性心臟病的患者,幾乎沒有合適的成年病人。」

  因為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患者,有手術機會的早就已經做了手術,沒有手術機會的,要麼已經活不到成年,要麼根本從理論上就無法施行手術。

  「這孩子算是所有病患中最大的一個。孩子越大,治癒的機會越少,家長的心理承受能力,也會相應地更強一些。」方主任做了決定,「這樣吧,你先聯絡孩子家長,看看他們願不願意接受項目資助,做這個手術。」

  「我仍舊反對選擇這個病人。」聶宇晟已經迅速地理清了思路,「第一,這個患兒年齡比較大,相對來講,病情比較嚴重,我擔心預後不佳;第二,法洛四聯症雖然是常見的先天性心臟病,但是是相對複雜的一種,專案剛剛開始,是否考慮從易到難,循序漸進;第三,這個患兒我見過一次,是他家長帶他來的,我想他們雖然家境不佳,但不見得願意接受這種高風險手術方案。」

  方主任笑了笑:「剛剛還在跟我說,病人年齡越大越好,現在又嫌這病人年齡太大。你的第二個理由比較有道理,但是簡單的心臟手術,費用不高,一般家庭哪怕是借兩萬塊錢,也都給孩子做了手術,補貼沒有意義。至於第三個理由,你先聯絡了患兒家長再說吧,還沒試過,怎麼就知道人家不樂意?」

  聶宇晟沒有辦法,只能接過方主任遞過來的病歷。

  病歷上就寫著病人的聯絡方式,是個固定電話,後面娟秀的字跡注明是家長談靜的工作單位電話。談靜,當他的目光觸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似乎身體的某個部分都在隱隱作痛。

  命運從來不吝於捉弄,總是以各種奇怪的方式,把早就已經緣盡的兩個人,再次拉到一起。只不過,這次是純粹因為公事。

  他幾乎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自製力,去替她的兒子做這樣一台手術。

  不過,出於醫生的職業道德,他不能不依照方主任的指示去聯絡她。如果她拒絕這份方案,就再好不過了。

  談靜離職的當天晚上,心裡還是挺難受的,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王雨玲就找到她家裡來了。談靜記得她應該是上午班,所以挺詫異地問:「你怎麼來了?你不上班嗎?」

  「我跟梁元安都不幹了!」

  談靜急了:「你們幹得好好的,為什麼不幹了?」

  「梁元安說,他不能為了他犯的錯,讓你丟飯碗。」王雨玲說,「他不幹了,我也不幹了。反正我們倆都不幹了。」

  談靜急得頓足,說:「你們這是幹什麼,你們這不是急死我嗎?」

  「你急什麼啊!」王雨玲說,「昨天你走了之後,梁元安就一直不高興,後來還拉我去喝酒,在吃宵夜的時候他就說,咱們不能這樣不講義氣,明明那蛋糕是他拿出來的,卻叫你去頂缸。你一個人還帶著平平,怎麼樣也不能沒這份工作,所以今天一早,梁元安就去找店長了,我來找你。反正我們都不幹了,索性跟店長把話說明白,這事跟你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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