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八十四號公路 | 上頁 下頁


  9

  高飛關上門,兩人相對無言。

  梁卉穿著睡衣,怔怔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仿佛她的靈魂已經離開了那個美麗的身體。睡衣最上邊的紐扣沒系好,領口半敞著,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肌膚。脖子上一條細到幾乎微不可見的小金項鍊,在窗外射進來的幾縷光線下若隱若現。清晨太陽的吻,透過窗簾的縫隙,碎碎屑屑印在梁卉身上,是淡淡的金色。梁卉的身體似乎漸漸融化在那片碎碎的金色中,就像雷諾瓦筆下的少女。

  除了昨天那個瘋狂的夜晚,高飛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一個慵懶,未加任何修飾的梁卉。她柔順的長髮披在肩膀上,垂下來。高飛想起撞車那天,在醫院長廊上第一次仔細端詳她,就按耐不住幻想她披下頭髮的樣子。她的睡衣鬆鬆垮垮地套在纖細的身體上,上面畫著一個胖乎乎的大頭小姑娘,高飛的心突然變得很柔軟。

  他走過去把剛才摔地上的凳子扶起,慢慢坐下,拉著梁卉的手,她的手指冰涼。他用自己的雙臂環繞著她的腰,把頭輕輕靠在她的小腹上,閉上眼睛,感覺到她小腹柔軟起伏。

  「這就是我想要的吧?」他問自己,這些天始終積壓在心頭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心裡泛起一種麻酥酥的溫暖和喜悅。

  那一刻,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在夢中。

  而此刻,梁卉的心裡卻經受著一種無以言狀的折磨。衝動、羞愧、無奈和無助,幻化成密密麻麻的小螞蟻,嘰嘰喳喳啃咬著她的心。

  她覺得自己那顆久已沉寂乾涸的心,突然間像是被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了一下,那些深深地藏在不知何處的曾經的愛與付出、遺棄和背叛以及無數個黑夜中的絕望掙扎,就像是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般噴湧而出。

  潘朵拉盒子的最下面靜靜躺著一個小小的、閃亮的希望。可對於她來說,把希望放在這樣一個浪子式的大男孩身上似乎是非常可笑的。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陷入這般境地的,她扶著高飛的肩膀低聲說:「我們,我們到此為止吧。這樣對你對我……都好。」聲音越來越低,終於化作一聲歎息。

  高飛沒有放手,剛才的溫暖和喜悅還在透過梁卉的體溫,向他源源不斷傳遞過來。他把臉埋進去,所有的煩惱瞬間都消失了。但願永遠這樣下去,這世界只有他和她。

  「你不要這樣,我們……我們根本不可能。」

  這句話仿佛突然打斷了高飛的一個夢,他疑惑地抬起頭來,迎著梁卉的眼睛,那雙眼睛裡現在滿是痛苦和絕望。高飛像是被一根針狠狠刺了一下,眉頭猛地一皺。他記起這些天來的煩惱,那種自棄懊喪的感覺又回來了,而且更加清晰。

  「你就是一堆讓人噁心的垃圾。」他聽見一個聲音說。他的手臂還環抱著梁卉,能清楚地感觸到她的戰慄。漸漸地,他的眼神疏遠而冰冷起來,夾雜著一點傲慢和仇恨。他突然說:「怎麼,不相信我嗎?」

  梁卉慢慢搖搖頭,「不是你,是我……我是離過婚的,還……」她咬著下嘴唇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還打掉過一個孩子。」說到這,她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傾瀉而出,「你一定要我告訴你這些嗎,這就是你想要的?你究竟是誰,你為什麼來,為什麼要打破我平靜的生活。」梁卉泣不成聲,哽咽著,淚水一滴滴濺落在高飛的臉上,「我和你不是一類人,我們的生活不可能有什麼交集。」終於再也說不下去了。

  高飛定定地看著梁卉,不說話,沉默了幾秒鐘,又慢慢站起來,一隻手摟緊梁卉,另一隻手溫柔地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肩頭,低下頭把自己的臉埋在她烏黑的頭髮中,就這樣靜靜地抱著她,不再說一句話。

  高飛的擁抱令梁卉十分感動,但一言不發又讓她局促不安。她突然想起了前一晚高飛異樣的表現,於是推開他,再三追問他昨天到底怎麼了。

  高飛見瞞不過去,只得輕描淡寫說了自己出國被涮的事。說完,他滿不在乎地咧嘴一笑,「甭擔心,大不了找工作。都是江湖,哪兒飄不是飄啊。」看上去仿佛在談論中午去哪個食堂吃飯。

  不過梁卉心裡清楚,如果他真是這樣無所謂,頭天晚上也不會失態成那樣了。但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又覺得這個節骨眼上,除了想辦法給他些實質性的幫助,說什麼好聽的都沒用。她甚至開始暗自後悔,不該在他這麼失落無助的時候,用自己這點破事兒煩他。

  他倆無語對坐了一會兒,高飛就離開了,說去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補救。梁卉只好無奈地看著他走了。

  門「咣」一聲關上,梁卉一個人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種強烈的自卑籠罩著,她問自己:「你還奢望什麼呢?難道你不是只希望能在寂靜的夜裡,遠遠地望著他,就像月亮望著湖水,偷偷發出一聲歎息嗎?像你這樣一個離婚女人,還配得到愛的喜悅嗎?」

  她想起苔絲。少女時代起她就深深同情苔絲的宿命,雖然苔絲純潔美麗,可是僅僅因為不幸失身,深愛她的安璣克萊便無法接受她。梁卉不止一次淒涼地想也許這就是苔絲的宿命,甚至說這也許就是女人的宿命。離婚後,每次想到苔絲她就會想起自己。時代在變遷,可是女人的命運又有多少變化呢?一個離婚女人,在重新尋找愛情方面,和失身的苔絲又有多少區別呢?在很多男人眼裡,離婚女人都是些早該被掃到角落的廢品了吧?

  然後,今天高飛的擁抱讓她明白,高飛不是軟弱的安璣克萊,想到這兒她又是意外又是感動又是甜蜜。但是她自己呢?她有擺脫宿命的勇氣嗎?

  高飛走後,好多天都沒有再出現。

  梁卉一時無法想清楚彼此的關係,最後乾脆放棄了,她決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助他。她把高飛的情況給自己在美國的同學都發了一圈兒信,拜託他們幫忙向導師或者朋友推薦一下。她一整天都沒完沒了一遍遍刷收件箱,跟瘋了似的。很快同學們紛紛回信,大意都是倉促之間很難辦,會慢慢幫她留意機會。

  對著那些信,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為高飛做些什麼。這讓她非常沮喪,也讓她更擔心高飛。可是,高飛究竟去哪兒了呢?

  10

  肖白已經下定決心一腳踹翻穩定的「大好前程」,直接紮進霍震軍的民營土窩。不過,他不知道該怎樣向於欣欣解釋這一切。

  他慢慢騎著車,去於欣欣宿舍。

  經過七號樓附近的小路,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於欣欣,就是在這裡。

  肖白只相信一見鍾情,而他和於欣欣就是從一見鍾情開始的。

  於欣欣是他們這屆知名的校花之一,肖白慕名已久,但從沒見過。

  當時學校有個常年四處出沒的「露下體猥瑣男」,這天不知死活,竟然騷擾到了於欣欣頭上,正被下自習的肖白高飛撞上。他倆騎車一頓狂追,把變態堵在死胡同盡頭,一頓車鏈鎖,解決問題。

  回來的路上,高飛才告訴肖白,那就是於欣欣。

  肖白只看見遠處,一個嬌小玲瓏的精緻瓷娃娃,紅裙子飄啊飄。

  他當場下決心追於欣欣,又覺得這是件很認真很神聖的事情,它肯定得伴隨著某些不同尋常的事發生。於是開始沒完沒了,對著高飛耳朵念叨,掰開了揉碎了,患得患失。

  終於高飛徹底崩潰,親手調理了肖白的面部表情,完了說:「你丫這張臉,今天就算是癱這兒了。扛著這樣的臉去找於欣欣,本身就是件相當不同尋常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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