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八十四號公路 | 上頁 下頁


  小時候,他讀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看到荷葉被比作出浴的美人,不由讚歎這老朱還真是直白,毫不裝X,是個性情中人。長大點兒,知道老朱竟然是因為「不食日本人嗟來之食」生生餓死,這份讚歎就變成了肅然起敬,從此對清華園有了無限遐想。

  他四處搜集這園子的典故,驚訝地發現這園子不僅有這麼一位老朱,還出了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這四位國學大師。瞭解得越多,他就越衝動地想和他們一樣,在園子裡逛逛,走走老梁走過的路,在老朱坐過的荷塘邊上坐坐,最後像錢鐘書那樣「橫掃清華圖書館」。

  於是他毅然選擇了理科。高考填志願,他不假思索就填了清華,志願表的其他格一概空著。

  可惜,高考時發高燒,發揮很不理想,分數距離他報的專業差了幾分。好在他填志願的時候選了「同意調配」,結果就被發配到了現在的專業。不過他覺得無所謂,能進來就行,反正他是奔著老梁、老王、老陳、老趙、老朱、老錢來的,不是為了某個專業。

  進來的第二天,班上的輔導員帶著高飛他們全班同學繞著整個清華園兜了一個大圈,他跟著大家走在隊伍裡,邊走邊用熱切的眼神望著經過的每棵草、每座碑。很多古跡,輔導員還沒開始介紹,他腦海中早已冒出了無數典故。

  他們經過了一個又一個系館和院館,那些建築群或現代氣派、或人文厚重。同學們都興致勃勃猜測著自己的系館該有多麼宏大,高飛一直雙目炯炯一言不發,他的心情過於激動,已經無法組織正常的語言了。

  時近中午,清華園新生半日游基本告一段落,同學們對自己系館的猜測達到了最熱烈的高潮。終於,他們在一排簡陋破舊的平房前停了下來。大家正在交頭接耳嘀咕,這到底是另一個食堂呢,還是一處澡堂。只見輔導員面露羞愧之色,伸出手,在背後劃拉了小半圈,手最後軟綿綿地搭在自己後脖頸上,小聲說:「那什麼……這就咱們系館。」

  頓時,所有人都瞪著這排小平房,心情悲憤。

  對高飛來說,最糟的並不是破舊的系館、身處冷門專業的「第三世界公民身份」,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這兒來幹嗎。

  每天學的東西,只能讓他厭煩想吐。而更讓他感到窒息的,是這兒簡直就像一個巨大的工廠,只不過加工的不是工業零件,而是人。所有人幹著同樣的事情,被訓練成同樣的思維方式,擁有同樣的價值取向,最後變成同樣的「成品」。每次離開學校,他都覺得自己像只逃離樊籠的鳥。而每次回學校,遠遠看見西門那石牌樓般的校門,一塊大石就在他心裡直壓下來。走得越近,壓得越重。一旦進入校門,走在寬敞平坦的主路上,他覺得自己就像被放在傳送帶上的零件,順著流水線一路滾了進去。

  他這才知道自己當初的天真和幼稚。這園子確實還是那園子,那一草一葉一碑一亭都沒變,只是老梁、老王、老陳、老趙、老朱、老錢早已死去,而這裡早已容不下他們的靈魂。

  不過這些只是他內心的掙扎,表面上他沒跟任何人說過,甚至跟死黨肖白也從未深談。常常一個人深夜獨自徘徊在荷塘,有時清醒有時醉。他一遍遍問自己,你在這兒想幹嗎?離開這兒又能幹嗎?

  高飛煩躁地把拒信收起來,走出宿舍。天已經黑了,他買了些啤酒,坐在荷塘邊上慢慢喝著。不知過了多久,周圍三三兩兩的情侶漸漸消失了,一切都安靜下來。他把剩下的酒喝完,搖搖晃晃,信步在幽靜的校園裡亂走。夜很深了,正是睡眠的好時間,園子裡大部分建築都閉上了所有的眼睛。前面的路看不到太多光亮,這條路,他踩過不知多少遍,此刻深一腳淺一腳走著。他從不想做什麼成功者,做什麼了不起的角色,他只想瀟灑自在地做他自己。但順著這條路走下去,這個夢想似乎很難實現。他曾以為出國是條出路,現在看起來,這條路似乎也荊棘重重。

  他走上一座荒草叢生的山岡,這是三教後面的一個很大的土坡。一片連綿的矮平房,黑洞洞的破窗戶,那就是他們的系館。路燈微弱的黃光掃過來,幾個窗戶上鋪天蓋地歪七扭八貼著白紙,上面字跡或粗黑或血紅,赫然寫著「不要殺害屠老師」。窗玻璃上還有直接用白油漆刷上去的大大小小的字,內容相同。

  很多其他系的人,因為這些字,都把高飛他們系館當成了學校裡一個隱蔽的精神病院。

  屠老師是高飛肖白他們系一個老師,曾經是那個瘋狂年代有名的「四大才子」之一。

  既然是老師,屠老師當然是帶課的。不過這是高飛最討厭的一門課,純粹的工科專業課,瑣碎、機械,是一門很邊緣的專業課,這門課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讓屠老師頤養天年的。所以這門畫蛇添足、讓人厭煩的課程,讓他連帶著很討厭這個屠老師。

  雖然代課,但屠老師的腦子確實有病,據說是在那個特殊時期,因為對專業技術過於癡迷,因為對書本的愛超過了對領袖的愛才落下的。而這些字,每一筆都扎扎實實,出自屠老師本人之手。

  高飛再一次就著微光,費力打量著這些字,突然打了一個寒戰。他第一次意識到,這片近四千畝大的園子裡,著實容不下哪怕一個異端,一個另類,一個不見容於主流的人,它可能會讓你死得很難看。

  第一次,他同情起屠老師來。

  4

  天不亮,想著老霍今天要自己去一趟,肖白掙扎著從床上爬了起來。太久沒有早起,頭又昏又重,太陽穴一跳跳地疼。

  他決定不能再這麼混下去了,從今天起,恢復每天的長跑。

  從上鋪跳下來,一眼看見高飛在下鋪昏睡。屋裡光線很暗,看不清高飛的表情。肖白暗想:「也不知道這小子昨兒什麼時候回來的。」

  高飛的作息時間,自從進入大四開了專業課以後,就越來越「與眾不同」。開始同宿舍還有人問他幾句「夜不歸宿玩什麼去了」之類,後來就全體習慣了。

  雖然肖白和高飛極鐵,但肖白從來不主動向他探聽這些,倒不是擔心干涉哥們隱私,而是肖白對任何人的隱私都沒興趣,丫只對自己的事感興趣。但這次不同,出國是人生轉折的大事。肖白看著高飛,猶豫了半分鐘,決定等見完老霍就認真找他談談。

  肖白幾下套上運動服,出去跑步了。

  高飛宿醉醒來,宿舍裡只剩下關洋一個人,正聚精會神對著筆記本打遊戲。高飛懶洋洋打了個呵欠,關洋扭頭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醒了?」

  與肖白高飛同班的關洋,已經確定被推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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