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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 辯才(1)


  語智部總序

  馮子曰:智非語也,語智非智也,喋喋者必窮,期期者有庸,丈夫者何必有口哉!固也,抑有異焉。兩舌相戰,理者必伸;兩理相質,辨者先售。子房以之師,仲連以之高,莊生以之曠達,儀、衍以之富貴,端木子以之列於四科,孟氏以之承三聖。故一言而或重於九鼎,單說而或強于十萬師,片紙書而或賢於十部從事,口舌之權顧不重與?「談言微中,足以解紛」;「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君子一言以為智,一言以為不智。智澤於內,言溢於外。《詩》曰:「唯其有之,是以似之。」此之謂也。

  僑童有辭,鄭國賴焉;聊城一矢,名高魯連;排難解紛,辯哉仙仙;百爾君子,毋易繇言。集「辯才」。

  子貢

  吳征會于諸侯,衛侯後至,吳人藩衛侯之舍。子貢說太宰嚭曰:「衛君之來,必謀於其眾,其眾或欲或否,是以緩來。其欲來者,子之黨也;其不欲來者,子之仇也。若執衛侯,是墮党而崇仇也。」嚭說,乃舍衛君。

  田常欲作亂于齊,憚高、國、鮑、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魯。孔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夫魯,墳墓所處,二三子何為莫出?」子路請出,孔子止之。子張、子石請行,孔子弗許。子貢請,孔子許之。遂行至齊,說田常曰:「君之伐魯,過矣!夫魯,難伐之國:其城薄以卑,其地狹以泄,其君愚而不仁,大臣偽而無用,其士民又惡甲兵之事,——此不可與戰。君不如伐吳,夫吳城高以厚,地廣以深,甲堅以新,士選以飽,重器精兵,盡在其中,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伐也。」田常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難,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難,而以教常,何也?」〔邊批:正是辯端。〕子貢曰:「臣聞之:『憂在內者攻強,憂在外者攻弱。』今君破魯以廣齊,戰勝以驕主,破國以尊臣,而君之功不與焉,而交日疏于王。是君上驕主心,下恣群臣,求以成大事,難矣!夫上驕則恣,臣驕則爭,是君上與主有隙,下與大臣交爭也,如此則君之立于齊,危矣!故曰不如伐吳,伐吳不勝,民人外死,大臣內空,是君上無強臣之敵,下無民人之過,孤主制齊者,唯君也。」田常曰:「善。雖然,吾兵業已加魯矣,去而之吳,大臣疑我,奈何?」子貢曰:「君按兵無伐,臣請往使吳王,令之救魯而伐齊,君因以兵迎之。」

  田常許之,使子貢南見吳王,說曰:「臣聞之:『王者不絕世,霸者無強敵。』『千鈞之重,加銖而移。』今以萬乘之齊,而私千乘之魯,與吳爭強,竊為王危之。且夫救魯,顯名也;伐齊,大利也。以扶泗上諸侯,誅暴齊而服強晉,利莫大焉,名存亡魯,實困強齊,智者不疑也。」吳王曰:「善。雖然,吾嘗與越戰,棲之會稽。越王苦身養士,有報我心,子待我伐越而聽子。」子貢曰:「越之勁不過魯,強不過齊,王置齊而伐越,則齊已平魯矣。且王方以存亡繼絕為名,夫伐小越而畏強齊,非勇也;夫勇者不避難,仁者不窮約,智者不失時。今存越示諸侯以仁,救魯伐齊,威加晉國,諸侯必相率而朝,吳霸業成矣。且王必惡越,臣請東見越王,令出兵以從,此實空越,名從諸侯以伐也。」吳王大說,乃使子貢之越。

  越王除道郊迎,身禦至舍,而問曰:「此蠻夷之國,大夫何以惠然辱而臨之?」子貢曰:「今者吾說吳王以救魯伐齊,其志欲之而畏越,曰:『待我伐越乃可。』如此破越必矣。且夫無報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報人之意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而先聞,危也。三者舉事之大患。」勾踐頓首再拜,曰:「孤嘗不料力,乃與吳戰,困於會稽,痛入於骨髓,日夜焦唇幹舌,徒欲與吳王接踵而死,孤之願也。」遂問子貢,子貢曰:「吳王為人猛暴,群臣不堪,國家敝于數戰,士卒弗忍,百姓怨上,大臣內變;子胥以諫死,太宰嚭用事,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殘國之治也。今王誠發士卒佐之,以徼其志,重寶以說其心,卑辭以尊其禮,其伐齊必也。彼戰不勝,王之福矣;戰勝,必以兵臨晉。臣請北面晉君,令共攻之,弱吳必矣。其銳兵盡于齊,重甲困于晉,而王制其敝,此滅吳必矣。」越王大說,許諾,送子貢金百鎰、劍一、良矛二。子貢不受,遂行。

  報吳王曰:「臣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越王大恐,曰:「孤不幸,少失先人,內不自量,抵罪于吳,軍敗身辱,棲於會稽。國為虛莽,賴大王之賜,使得奉俎豆而修祭祀,死不敢忘,何謀之敢慮!」後五日,越使大夫種頓首言于吳王曰:「東海役臣孤勾踐使者臣種,敢修下吏問於左右,今竊聞大王將興大義,誅強救弱,困暴齊而撫周室,請悉起境內士卒三千人,孤請自被堅執銳,以先受矢石,因越賤臣種奉先人藏器甲二十領、屈盧之矛、步光之劍,以賀軍吏。」吳王大說,以告子貢曰:「越王欲身從寡人伐齊,可乎?」子貢曰:「不可,夫空人之國,悉人之眾,又從其君,不義。君受其幣,許其師,而辭其君。」吳王許諾,乃謝越王。於是吳王乃遂發九郡兵伐齊。

  子貢因去之晉,謂晉君曰:「臣聞之:『慮不先定,不可以應卒;兵不先辨,不可以勝敵。』今夫吳與齊將戰。彼戰而勝,越亂之必矣;與齊戰而勝,必以其兵臨晉!」晉君大恐,曰:「為之奈何?」子貢曰:「修兵休卒以待之。」晉君許諾。

  子貢去而之魯,吳王果與齊人戰于艾陵,大破齊師,獲七將軍之兵而不歸,果以兵臨晉,與晉人相遇黃池之上。吳、晉爭強,晉人擊之,大敗吳師。越王聞之,涉江襲吳,去城七裡而軍,吳王聞之,去晉而歸,與越戰於五湖。三戰不勝,城門不守,越遂圍王宮,殺夫差而戮其相。破吳三年,東向而霸。故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旨晉而霸越,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直是縱橫之祖,全不似聖賢門風。

  魯仲連

  秦圍趙邯鄲,諸侯莫敢先救。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間入邯鄲,欲與趙尊秦為帝。魯仲連適在趙,聞之,見平原君勝。勝為介紹,而見之于辛垣衍。魯連見辛垣衍而無言,辛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觀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為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也?」魯連曰:「秦棄禮義、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彼肆然而為帝,則連有赴東海而死耳,不忍為之民也。所為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辛垣衍曰:「助之奈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吾不知;若梁,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耶?」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也,使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辛垣衍曰:「秦稱帝之害奈何?」魯連曰:「昔齊威王嘗為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歲余,周烈王崩,諸侯皆至,齊後往,周怒,赴于齊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東藩之臣田嬰齊後至,則斬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辛垣衍曰:「先生獨未見夫僕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勝,智不若耶?畏之也!」魯連曰:「梁之比于秦若僕耶?」〔邊批:激之。〕辛垣衍曰:「然。」魯連曰:「然則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邊批:重激之。〕辛垣衍怏然不悅,曰:「嘻,亦太甚矣,先生又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連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於紂,紂以為惡,醢鬼侯;鄂侯爭之急,辯之疾,並脯鄂侯;文王聞而嘆息,拘於羑裡之庫百日,而欲令之死。曷為與人俱稱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齊湣王將之魯,夷維子執策而從,謂魯人曰:『子將何以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維子曰:『吾君,天子也。天子巡狩,諸侯避舍,納管鍵,攝衽抱幾,視膳於堂下,天子已食,退而聽朝也。』魯人投其鑰,不果納。將之薛,假途于鄒,當是時,鄒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維子謂鄒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將倍殯柩,設北面於南方,然後天子南面吊也。』鄒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將伏劍而死。』故不敢入于鄒。鄒,魯之臣,生則不能事養,死則不得飯含,〔邊批:為齊強橫故。〕然且欲行天子之禮于鄒、魯之臣,不果納。今秦萬乘之國,梁亦萬乘之國,交有稱王之名,睹其一勝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未如鄒、魯之僕妾也,且秦無已而帝,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謂不肖,而予其所謂賢,奪其所憎,而予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於是辛垣衍起,再拜謝曰:「吾乃今知先生為天下之士也,吾請去,不敢複言帝秦矣。」秦將聞之,為卻軍五十裡。

  〔述〕

  蘇軾曰:「仲連辯過儀、秦,氣淩髡、衍,排難解紛,功成而逃賞,實戰國一人而已。」

  穆文熙曰:「仲連挫帝秦之說,而秦將為之卻軍,此《淮南》之所謂『廟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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