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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士誅邪記


  洪武間,鹽官會骸山中有一老道,緇服蒼顏,幅中繩履,居常恂恂,詼諧則秀髮如瀉。雖不事生業,而日常醉歌於市間。歌畢長舞,或跳木,或緣枝,宛轉盤旋,驚魚飛燕,莫能過也。又且知書善詠,嘗與登游文士相賡歌焉。山居熟識者,雖以道人呼之,而心甚疑議,然卒莫能根究其實也。一日大醉,索酒肆中筆硯,題《風》、《花》、《雪》、《月》四詞於石壁,閱者稱賞。後見墨蹟漸深,磨涅不能去,人又怪之。詞並錄於後。其一:

  風嫋嫋,風嫋嫋,冬嶺泣孤松,春郊搖弱草。收雲月色明,卷霧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來,極夏頻將炎氣掃。風嫋嫋,野花亂落令人老。

  春二:

  花豔豔,花豔豔,妖嬈巧似妝,鎖碎渾如剪。露凝色更鮮,風送香嘗遠。一技獨茂逞冰肌,萬朵爭妍含醉臉,花豔豔,上林富貴真堪羨。

  其三:

  雪飄飄,雪飄飄,翠玉封梅萼,青鹽壓竹梢。灑空翻絮浪,積檻聳銀橋。千山渾駭鋪鉛粉,萬木依稀擁素袍。雪飄飄,長途遊子恨迢遙。

  其四:

  月娟娟,月娼娟,乍缺鈞橫野,方圓鏡掛天。斜移花影亂,低映水紋連。詩人舉盞搜佳句,美女推窗遲月眠。月娼娟,清光千古照無邊:

  離山裡許,有大姓仇氏者,夫妻四十無嗣。乃刻慈悲大士像供禮於家,朝夕香花,欲求如願。每年於二月十九則齋戒虔誠,躬往天竺而禱。如是者三,越歲果妊,得育一女孩。及周,名為夜珠,取掌上珠意也。時年十九,父母已六十余矣。端慧多能,工容兼妙。夫妻望之甚重,必得佳婿,倚托殘年,故荏苒以待也。詎料為老魅所知,不求媒的,自薦於其門。父母大怒,逐之使出。老魅從容不動曰:「吾丈誤矣。蓋聞選擇東床,不過為老計耳。僕能孝養吾丈於百歲前,禮祭吾丈於百歲後,是亦足以任所重矣,酬所托矣。此不為佳,何為佳乎?」大姓複叱曰:「不思人鳳熏蕕,甚非偶類,而乃冒漸妄語,狎侮傷人,非病狂則爽心者,奚足與較。」複呼壯力持杖逐之。老魅行且言曰:「今則去矣。後雖追悔,何門求見我哉。」大姓複指詈曰:「視汝罪骨已枯,棺塚待之方急,人形鬼質,求汝奚為。行將見汝為犬鴉所飽,則有之矣。」老魅掀髯長笑而退。

  越兩日,夜珠方倚窗繡鞋,忽見巨蝶一雙飛至,紅翅黃身,黑須紫足,如流霞飛火,旋繞夜珠左右而不舍,似若眷戀其香者。夜珠喜異,輕以袖羅撲之。撲不能得,笑呼女奴徐相追逐,直至後園牡丹花側,二蝶漸大如鷹,扶掖夜珠,從空逾垣飛去。女奴駭報大姓,大姓驚走號呼,莫可挽救,時夜珠雖心知墮術,而此身則無主也。履荊榛,踐險陰,方至山窟中。一洞甚小,僅可容頭。洞邊老魅拱立,伸把珠手。不覺轟然有聲,洞忽開裂,而身已進內。回視其門,則抱合不可啟矣。洞中寬敞如堂。人面猴形者二十餘,皆承應老魅所役。旁有一房精潔,頗類僧室,幾窗間且置筆硯書史,竹床石凳,擺列兩行。又有美婦閨鬟八九人,或坐或立。床前特設一席,無烹炙味,香花酒果而已。老魅因謂眾曰:「試與新人成禮。」遂牽珠衣。

  夜珠且恐且怒,卻之甚嚴。老魅喝猴形者四五輩,揪按並坐。老魅喜,頻自行酒,頃之大醉。一婦一鬟,扶伴中床而寢。夜珠雖蹲踞凳下,苦不成寐。明起,老魅見珠悲泣,拊肩慰之曰:「家園咫尺,勝會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徒為自苦。若欲執迷,則石爛河枯,此中不可複出。不知從事之為得也。」夜珠聞言,觸壁欲盡。老魅私使眾美勸之。珠遂不食水米,欲自餓死。奈處及旬,一毫無恙。因見老魅秋收田間稻花,貯之石櫃,日則炊花合餘,則玉粒滿釜。又能以水盛甕,用米一撮,仍將紙封其口,藏於松灰間,不開。二三日開封取吸,湛然香醪也。或天雨不出,則剪紙為戲,有蝶者、鳳者、犬者、燕者、狐狸者、猿猱蛇鼠者,囑之使去往某家取某物來,則時刻即至。用後複使還之。其桃梅榛栗等果,日輪猴形者二人供辦。然皆帶葉連枝,非貨殖市中物也。數者皆怪異,又不知何法。一日老魅他出,眾美亦嘆息謂珠曰:「吾輩豈山妖野偶乎?但今生不幸,為彼術致此中,撇父母,棄糟糠:雖朝暮優思,竟成無益。所以忍恥偷生,譬作羊豕牛馬以自解耳。事勢如斯爾,吾力且何奈?不若稍寬一二,待命於天。苟彼罪惡有終,或可披雲再世。」言畢,各各淚下如雨。忽傳老魅至,俱掩拭而散。

  是夜珠遭攝之後,大姓思望雖殷,無所用力。但日夕於慈悲大士前,哭祝而已。一日,會骸嶺上、忽幡竿直豎,竿未掛一物莫識。好事者船梯而至其所,但見中一洞甚大,婦女十余人,倚臥不一,如醉迷之狀。其老猴數十,皆身首異處,膏血交流。竿上之物,則一骷髏高綴耳。好事者驚異,急報其令長官,令長官即差兵捕收勘,方知皆良家婦女,為妖所誤。出示召領間,而大姓喜躍奔探,女果在內。及視幡竿,方識天竺大士殿前物也,年月猶存。一旦徙至於此,非神力詎可能乎。因悟大姓感神之誠,同還者皆來拜謝。於是協資建廟山頂,奉像其中,香火不絕。其石壁書詞又且拂滅如洗,人遂得知道人即老魅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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