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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雲華還魂記(8)


  書畢,付福齎去,娉得之,啟誦。而鴻、苕偶來,問曰:「小姐所詠詩,誰人之作,乃爾俊麗耶?」娉汪然曰:「久有心事,與渠輩談之,屢欲吐詞,複囁嚅而止。」鴻、苕同聲應曰:「某輩賤流,受小姐厚愛多矣。但可為的,當盡力以報。」娉曰:「此魏生詩也。吾之遇彼,渠輩備詳憶自爾爾。重陰之游,幾於狼狽。若為夫人見之,我無措身之地,賴汝調護,遂得無他。今不見者一月矣,非惟我念之深,生亦念吾尤切,彼此隔越,誰與為媒?」二人起謝曰:「今夫人受戒,日坐佛閣誦內典,家政悉小姐所權,苟有欲為,何敢喘息。萬有異議,某等任之,脫不踐言,鬼神臨覽。」娉曰:「若然,吾何恨。」是夕,始複就生,相與如故矣。或偎紅倚翠,盡雲雨之歡。或舉白弄琴,極從容之樂,不覺流光冉冉,七夕又臨,娉請于夫人,于內堂結彩樓乞巧,瓜果羅列,肴饈備陳。

  夫人謂娉曰:「久不見汝作詩詞,今夕天上佳期,人間良夜,或詩或詞或調,隨汝所為。吾當召魏生來與汝講論,庶有新益。」娉唯命。于時,生至。夫人曰:「世謂今宵天孫賜巧,小女輩不能免俗,謾設瓜果席筵。亦嘗命之賦小詩以紀佳節,竟未知曾就否?」娉即前應曰:「適奉命綴得七言絕句二首。」遂出諸袖間,墨痕猶濕。夫人接看畢,遞與生曰:「小女拙詩,提舉無吝見教。」生讀竟曰:「宋若蘭姊妹之儔,誠不易得也。鵬雖不敏,當亦效顰。第恐白雪陽春,難為屬和爾。」娉詩曰:

  梧桐枝上月明多,瓜果樓前豔綺羅。
  不向人間賜人巧,卻從天上渡天河。

  又詩曰:
  斜香雲倚翠屏,紗衣先覺露華零
  誰雲天上無離合,看取牽牛織女星。

  鵬和詩曰:

  流雲不動鵲飛多,微步香塵襪羅。
  若道神仙無配偶,怎教織女渡銀河。
  又詩曰:

  娟娟新月照圍屏,井上梧桐一葉零。
  今夕不知何夕也,雙星錯道是三星。

  何期好事多乖,會難離易。次早,生收家報母訃音,竟不及榮上提舉之任,而丁憂之行逼矣。夫人乃召邊嫗告之曰:,『吾有一切己事相托,未審能為我周全乎?」嫗避席:「願聞何事,苟可用情,當為極力。」夫人曰:「娉娉年長,欲覓一快婿,斧柯之任,相屬如何?」嫗笑曰:「老拙久懷此意,但未敢形言。今夫人門下自有其人,而欲他謀,徒費齒頰,真所謂道在邇而求諸遠也。」夫人曰:「得非謂魏生乎?佳則!佳矣,然有說焉。生少年高科,揚曆仕途,若歸之,勢必攜去。吾止有此一息,時刻不面,尚且念之。若嫁他鄉,寧死不忍。故為向者生來時,乃母惠書及此,且舉昔指腹之言,我欲答書,沉思而止。是以對生亦絕口不曾道及者,非背盟也。今蕭夫人棄養,生又得官,他日當自有佳人求為匹配。醜女不足以奉箕帚也。吾不欲面談,煩嫗委曲達及,使之他圖。我若不明言,彼又膠於前語,如之何,豈不兩誤耶!」

  嫗如教喻生。生曰:「予久知之,彼則遲疑未判,今言若此,明說不諧,況寒門重罹荼毒,行色匆匆,殞越之余,甯暇為計。雖然此先堂意也,煩嫗善為我辭。夫人豈不聞聖人有言,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既奉初言,盟誓在彼,天地鬼神,昭布森列,豈可以吾母既亡,背盟棄好。且閭閻下賤,尚不食言,曾謂夫人而可失信。嫗若以義責之,庶或可允。萬一秦晉能諧,當奉千金為壽。」嫗曰:「吾哀王孫而緩頰,豈望報哉?」遂去,備以生言,反復勸于夫人。夫人曰:「嫗雖巧為說客如蘇、張,其如吾不聽何。」嫗見如此,不復敢言,退而告生。生忍淚曰:「死生契闊,從此始矣。」

  乃促裝亟為歸計。娉聞之,與春鴻、秋蟾輩,伺夫人困睡,潛于柏堂設宴,召生人為別。生至相持,魂飛魄散,嗚咽不自勝。鴻等亦哽塞不能仰視。娉乃舉杯於生前,拜曰:「兄行不來矣,平昔與兄一日不握手,此恨何堪。矧今守制三年,遠離千里,不偕伉儷,從此路人。惟兄節哀順變,保圖金玉之軀,服闋上官,別議佳偶,宗祧為重,勿久鰥居。妾命薄春冰,身輕秋葉,雲泥異路,濁水清塵,然既委身于君子,豈再托體於他人,以死為期,言猶在耳,行當畢命窮泉,寄骸空木。曷其有極,長恨悠悠。平時兄屢命我歌。每每因忸怩而止。今死生永訣,豈可複辭。我試謳之,兄其側耳。正唐人所謂,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也。」乃歌《踏莎行》一闋雲:

  隨水落花,離弦飛箭,今生無處能相見。長江縱使向西流,也應不盡千年怨。
  盟誓亡憑,情緣亡便,願魂化作銜泥燕,一年一度一歸來,孤雌獨人郎庭院。

  歌訖,哭慟數聲,摹然僕地。左右扶掖,良久乃蘇,竟夕不成歡而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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