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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紅記(10)


  嬌娘吟畢,付與紅觀曰:「我別申生,動經一載之餘,今咫尺天涯,對面如此,我何以堪?」言已,忽僕於地,紅扶之而起,良久方蘇。紅見嬌失意,懼妗有疑,乃誑妗曰:「嬌娘子多苦寒疾。」妗信之,故嬌雖惟悴,不疑也。紅一夕至嬌所,嬌方掩淚獨坐,殊不勝情。紅因曰:「娘子如此而申生如彼,此豈有人心者!妾近見申生,屢以實情告之,往往不顧,且其神思昏迷。況彼所居之地,名娼豔女甚多,想年少不能自持,他有所昵,宜乎寡情于娘子,何自若乃爾。試一索之,便可知生之所為矣。」

  嬌見生之相棄甚也,因紅語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紅房下小侍女蘭蘭夜出伺生起處。慧與蘭蘭同至生室前,見窗內燈明,慧因穴窗細視,見生與一女子對坐,顏色態度與嬌娘無異,因私相歎駭。歸室、則見嬌與紅並坐於室。慧曰:「娘子適至生室乎?」嬌曰:「我與飛紅同遣爾去,我二人坐此,未嘗動,爾安得妄言。」慧、蘭同聲曰:「「適來申生與一女子相對而坐,絕似娘子。若此則彼為何人也?」嬌、紅大駭。良久,紅曰:「舊聞此地多有鬼魅,諒必此類惑之,宜其待娘子恝然也。」因欲與慧、蘭等再出視之。時夜深,門守甚嚴,不復可出,遂止。明晨,嬌詐以妗命召生人室。不過。

  再四召之,方來。小慧前導至後室,見嬌獨坐,生彷徨欲去,嬌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將有事語君。」生不得已乃坐。嬌曰:「君近日何相棄?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芳是,豈平昔所望于兄者?」生不答。嬌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無之。」嬌曰:「不必隱諱。」生謂詐己,乃左右顧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嬌曰:「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駭,因曰:「左右有人乎?」嬌曰:「無之。」嬌又曰:「妾自別君之後,迄今將兩歲矣,兄此來,妾亦何便得與君款密?何嘗囑君勿言?」生曰:「子何反復也?子自前月以來,每夜必至我室,囑我勿言,懼飛紅之輩生釁也,子今乃有是說,何故?」嬌曰:「妾室未嘗一出,君之室所居窮僻,久聞其中多怪,諒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飛紅之後,已得其歡心,日夕使人召兄,兄不至,縱一來,與兄談話,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謂,將謂兄有異心。夜來使小慧、蘭蘭伺兄起處,乃見一女子,形狀如妾,與兄對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實之耳。君不信,則召紅證之。」

  乃潛使人呼紅。紅至謂生曰:「郎君何棄娘子也?」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駭然汗下浹背,罔知所出,乃謝曰:「非子眷眷不忘,則我將死於鬼祟手矣。第恨兩月以來,負子恩愛之情,其何以為報?」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猶在中堂。紅乃與嬌謀止,以生為鬼所惑告妗。妗疑之曰:「安有是理?」紅欲實其言,至一更許,令生且出室,生懼不敢往。紅曰:「第往彼,妾將有為也。」因戒生曰:「今夜二鼓,妾與妗來觀。如彼來,妾與妗遠望,恐見其類嬌,則生疑矣。如索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生勉強許之。

  至二更初,鬼果來,生雖與之對坐,心驚股栗。未定間,紅妗已至窗前;果見一婦人,妗欲細視,紅懼其事髮露,因大撫窗趨人,鬼果不見。生初聞嬌之言,且信且疑;及紅撫窗,鬼遁滅跡,生方大悟。嶺因詢生曰:「適為何人?」生愧謝曰:「不知其鬼也,願妗救我。」於是妗與紅謀,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廣求名師符水,以與生飲。生後臥病累日,亦尋向安。自爾,生起居,皆在宅內,嬌亦不以向日相棄介意,歡愛如平日。或至生室連夕,妗亦不知也。生追思鬼惑之事,深感嬌、紅之救己,乃作《望江南》詞以謝之。詞雲:

  從前事,今日始知。空冷落巫山十二峰,朝雲暮雨竟無蹤。一覺大槐宮。
  花月地,天意巧為容。不比尋常三五夜,清輝香影隔簾攏。春在畫堂中。

  又兩月餘,妗以病死,嬌哀毀殊甚,幾不堪處。生見舅家事紛壇,乘間告歸。嬌因謂生曰:「昔日之別,不謂複有今日,幸欣再會,奈何罹此禍變,哀毀之中,不暇與兄款曲,暫歸宜再來也。」因長籲曰:「數年之間,送兄者屢矣,知相別後,能念妾勤心否乎?」生元言,但掩淚為別。明日辭舅,歸至家中,父母聞妗之亡,皆驚動嗟泣。

  明年六月,舅滿任回,再過生門,迎宿留住數日。自妗之死,飛紅專寵于舅,因宛轉為嬌媒,因與舅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無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歸經理?且其瓜期末及也。」

  舅欣然之,欲拉生去,生父不欲。生聞之,心切意喜,因乘間囑紅俾舅再三拉之。舅如言,力與生父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住兩月,舅即為再調任計,謂生曰:「家中事緒繁多,小兒幼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與維持,俟有美赴之期,當竭力助行。」生諾之,舅遂行。生厚賂舅之左右,莫不歡悅,生因與嬌絕無間隔。院宇深沉,簾掩映,玉枕相挨,鸞鳳並翼,或時朱欄共倚,舉盞飛觴,嬉笑嘔吟,曲盡人間之樂。逾半載,舅以舉員未足,再調利州以歸。左右得生之賂,加以事大體重,無敢言及之者,惟于舅前為生延譽。舅歸之後,見生經理其家,事事有倫,知生之才,能幹有餘,又妙年高第,前程未可量,遂悔向日背親之謀,間使紅委曲問生。一夕,生方與嬌閑坐,紅趨至拜賀曰:「郎君、娘子,平昔之願諧矣,敢不賀?」嬌詢之,紅曰:「舅又有結好之意,使妾審訂郎君,懼郎君之不從也。」嬌曰:「天果不違人耶?」因大喜,明燈達旦,忘寐。生賦《內家嬌》詞以相慶雲:

  燈花何大喜,多情事,天意想從人念。子秀蘭房,才高柳絮,我登仕版,世忝簪紳。堪誇處。一雙兩好,彼此正青春。夙世因緣,今生契合,昔時秦晉,重締姻親。殷懃謝紅葉,傳來佳耗,意密情真,記東池畔,要誓神明。料得從今臨風對月,消除舊恨,慘雨愁雲。管取團圓到廡,不負深盟。

  是夕,紅反命于舅曰:「生意無不可也。」遂立遣媒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許,且曰:「此固所願也。」擇日遣聘。

  丁憐憐者,自生別後,久之,一入帥府,至西書院,所畫美人,猶在壁上。帥子坐其旁,憐憐仰視久之。帥子問曰:「天下果有如此婦人乎憐曰:「有之。」因指嬌像曰:「聞此已入畫者,未能模寫其一二。足極小,眉極修,詞草翰墨,無能出其右,以此女實之,想其它皆然。」帥子喜曰:「我將求婚此女。」憐曰:「無用也,聞此女久有外遇,恐非全身。」帥子曰:「得婦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問。」憐悔失言,力解不獲。帥子遂令親信懇告其父,求婚于王。王時眉州未回,故無言及此者。逮王再調歸家待次之日,帥遂遣媒來求婚,王初拒之;再四,帥逼以威勢,賂以貨財,不得已遂許之。嬌夜掛帥書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約覆敗矣,帥子求婚,家君迫于權要,許之矣,兄何以為計?」生曰:「事在他日,當徐圖之。」嬌自是見生愈密,然一相遇則慘慘不樂。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則聞者動容,或至流涕;雖與生至相得,未嘗對生一歌,生或潛聽,嬌覺之則又中輟。生每以為嫌。至是,生不請,自歌詞《一叢花》雲:

  世間萬事轉頭空,何物似情濃?新歡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妁無憑,佳期又誤,何處問流紅?
  欲歌先咽意衝衝,從此各西東。愁怕到黃昏,窗兒外疏雨泣梧桐,仔細思量,不如桃李,猶解嫁東風。

  歌未終,黯黯然淚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嬌廣用金玉,售以遺生。一夕,家宴罷,至就寢,生被酒未能臥,嬌秉燭待側。生從容問曰:「爾來眷我,何益厚也?」嬌曰:「始者妾謂可托終身於君,今既不如所願,事兄蓋有日矣。雖盡此身,何足以謝!」生大感慟。居數日,嬌忽臥病,不得與生會者僅二月。一日,舅出謁,生厚賂左右,欲一見嬌,左右扶嬌至生室之側,生迎與相見,鳴咽不已。良久,嬌乃曰:「樂極生悲,俗語不誣。妾病不能扶持,生願不諧,死亦從兄,在所不恤也。」

  語竟,倚生之懷,似無所主。左右驚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自此悶悶,作事顛倒,語言無實,目前所為,旋踵而忘。舅甚怪之。秋八月,帥子納幣促親期,舅許之。嬌病少廖,因他事怒小鬟綠英,綠英懷恨,乘間以嬌平日所為之事,從實告舅。舅怒審實於紅,將治之,紅紿曰:「小娘子讀書知禮義,豈不知失身之為大辱?且重厚少言,愛身若珠玉,擇地而行,待時而動,相公所知也;況申生功名到手,舉動不妄,堂廡之間,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嘗與嬌一語戲狎。倘有是事,妾豈不知也?或者小人之言,未宜深信,且親期在近,不宜自為此不美也。」舅方寵任飛紅,信其言不復再問,只加防閑。申生度勢不可留,乃告嬌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計不可緩也。子親期去此止兩月,勉事新君,吾與子從此袂矣。」因以詞一首,寓《好事近》與嬌為別。詞雲:

  一自識伊來,便許綰同心結。天意竟辜人願,成幾番虛設。
  佳期近也想新歡,遣我空懸絕。莫忘花蔭深處,與西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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