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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樓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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煬帝晚年,尤沉迷女色。他日,顧謂近侍曰:「人主享天地之富,亦欲極當年之樂,自快其意。今天下安富,海內無事,此吾得以遂其樂也。今宮殿雖壯麗顯敞,苦無曲房小室,幽軒短檻。若得此,則吾期老於其中也。」近侍高昌奏曰:「臣有友項升,浙人也,自言能構宮室。」翌日,召而問之。升曰:「臣乞先進圖本。」後日進圖。帝覽,大悅。即日詔有司,供具材木,凡役夫數萬,經歲而成。樓閣高下,軒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欄朱,互相連屬,回環四合,曲屋自通,千門萬牖,上下金碧。金虯伏於棟下,玉獸蹲於戶旁,壁砌生光,瑣窗射日。工巧之極,自古無有也。費用金玉,帑庫為之一虛。人誤入者,雖終日不能出。帝幸之,大喜,顧左右曰:「使真仙遊其中,亦當自迷也。可目之日迷樓。」詔以五品官賜升,仍給內庫帛千匹賞之。詔選後宮良家女數千,以居樓中,每一幸,有經月而不出。是月,大夫何稠進禦童女車,車之制度絕小,只容一人,有機處於其中,以機礙女之手足,女纖毫不能動。帝以處女試之,極喜。召何稠語之曰:「卿之巧思,一何神妙如此?」以千金贈之,旌其巧也。何稠出,為人言車之機巧。有識者曰:「此非盛德之器也。」稠又進轉關車,車周挽之,可以升樓閣如行平地。車中禦女則自搖動,帝尤喜悅。謂稠曰:「此車何名也?」稠曰:「臣任意造成,未有名也。願帝賜佳名。」帝曰:「卿任其巧意以成車,朕得之,任其意以自樂,可名任意車也。」 何稠再拜而去。帝令畫工繪士女會合之圖數十幅,懸於閣中。上官時自江外得替回。鑄烏銅屏數十面,其高五尺而闊三尺,磨以成鑒,為屏,可環於寢所,詣闕投進。帝以屏內迷樓,而禦女於其中,纖毫皆入於鑒中。帝大喜曰:「繪畫得其象耳。此得人之真容也,勝繪畫萬倍矣。」又以千金賜上官時。帝日夕沉荒于迷樓,罄竭其力,亦多倦怠。顧謂近侍曰:「朕憶初登極日,多辛苦無睡,得婦人枕而藉之,方能合目。才似夢,則又覺。今睡則冥冥不知返,近女色則憊,何也?」 他日,矮民王義上奏曰:「臣田野廢民,作事皆不勝人。生於遼曠絕遠之域,幸因入貢,得備後宮掃除之役。陛下特加愛遇,臣嘗自宮以侍陛下。自茲出入臥內,周旋宮室,方今親信,無如臣者。臣由是竊覽殿中簡編,反復玩味,微有所得。臣聞精氣為人之聰明。陛下當龍潛日,先帝勤儉,陛下鮮親聲色,日近善人。陛下精實于內,神清於外,故日夕無寢,陛下自數年聲色無數,盈滿後宮,日夕游宴於其中。自非歲節大辰,何嘗臨御前殿?其餘多不受朝。或引見遠人,非時慶賀,亦日宴坐朝,曾未移刻,則聖躬起入後宮。夫以有限之體而投無盡之欲,臣固知其竭也。臣聞古者有野叟獨歌舞於盤古之上。人詢之曰:『子何獨樂之多也?』叟曰:『吾有三樂,子知之乎?』『何也?』叟曰:『人生難遇太平世。吾今不見兵革,此一樂也。人生難得支體完備。吾身不殘疾,此二樂也。人生難得壽。吾今年八十矣,此三樂也。其人歎賞而去。陛下享天下之富貴,聖貌軒逸,龍章鳳姿,而不自愛重,其思慮固出於野叟之外。臣蕞爾微軀,難圖報效,罔知忌諱,上逆天顏。」因俯伏泣涕。帝乃命引起。翌日,召義語之曰:「朕昨夜思汝言,極有深理。汝真愛我者也。」乃命義後宮擇一靜室,而帝居其中,宮女皆不得入。居二日,帝忿然而出曰:「安能悒悒居此乎?若此,雖壽千萬歲,將安用也。」乃複入迷樓。宮女無數,後宮不得進禦者亦極多。後宮侯夫人有美色,一日,自經於棟下。臂懸錦囊,中有文。左右取以進帝,乃詩也。《自感》三首,雲: 庭絕玉輦跡,芳草漸成窠。 隱隱聞簫鼓,君恩何處多? 欲泣不成淚,悲來翻強歌。 庭花方爛慢,無計奈春何。 春陰正無際,獨肯意如何? 不及閑花柳,翻承雨露多。 《看梅》二首,雲: 砌雪無消日,捲簾時自顰。 庭梅對我有憐意,先露枝頭一點春。 香清寒豔好,誰識是天真。 玉梅謝後陽和至,散與群芳自在春。 《妝成》雲: 妝成多自惜,夢好卻成悲。 不及楊花意、春來到處飛。 《遣意》雲: 秘洞扃仙卉,雕窗鎖玉人。 毛君真可戮,不肯寫昭君。 《自傷》雲: 初入承明日,深深報未央。 長門七八載,無複見君王。 春寒入骨清,獨臥愁空房。 颯履步庭下,幽懷空感傷。 平日新愛惜,自待聊非常。 色美反成棄,命薄何可量? 君恩實疏遠,妾意徒訪惶。 家豈無骨肉,偏親老北堂。 此身無羽翼,何計出高牆? 性命誠所重,棄割良可傷。 懸帛朱棟上,肝腸如沸湯。 引頸又自惜,若有絲牽腸。 毅然就死地,從此歸冥鄉! 帝見其詩,反復傷感。帝往視其屍,曰:「此已死,顏色猶美如桃花。」乃急召中使許廷輔曰:「朕向遣汝,擇後宮女入迷樓,汝何故獨棄此人也?」乃令廷輔就獄,賜自盡,厚禮葬侯夫人。帝日誦詩,酷好其文,乃令樂府歌之。帝又于後宮親擇女百人入迷樓。大業八年,方士進大丹,帝服之,蕩思愈不可制,日夕禦女數十人。入夏,帝煩躁,日引飲數百杯,而渴不止。醫丞莫君錫上奏曰:「帝心脈煩盛,真元太虛,多飲,即大疾生焉。」因進劑治之。仍乞置冰盤於前,憚帝日夕朝望之,亦治煩躁之一術也。 自茲,諸院美人各市冰為盤,以望行幸,京師冰為之踴貴,藏冰之家,皆獲千金。大業九年,帝將再幸江都。有迷樓宮人靜夜亢聲歌雲:「河南楊柳謝,河北李花榮。楊花飛去落何處?李花結果自然成。」帝聞其歌,披衣起聽,召宮女問之雲:「孰使汝歌也?汝自歌之耶?」宮女曰:「臣有弟在民間,因得此歌,曰『道途兒童多唱此歌。』」帝默然久之,曰:「天啟之也,天啟之也!」帝因索酒,自歌雲: 宮木陰濃燕子飛,興衰自古漫成悲。 他日迷樓更好景,宮中吐豔戀紅輝。 歌竟,不勝其悲。近侍奏:「無故而歌,又悲,臣皆不曉。」帝曰:「休間。他日自知也。」後帝幸江都。唐帝提兵號令入京,見迷樓,大驚曰:「此皆民膏血所為也!」乃命焚之。經月火不滅,前謠前詩皆見矣。方知世代興亡,非偶然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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