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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槐西雜誌四(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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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惡少,感寒疾,昏憒中魂已出舍,悵悵無所適。見有人來往,隨之同行,不覺至冥司。遇一吏,其故人也。為檢籍良久,蹙額曰:「君多忤父母,于法當付鑊湯獄。今壽尚未終,可且返,壽終再來受報可也。」惡少惶怖,叩首求解脫,吏搖首曰:「此罪至重,微我難解脫,即釋迦牟尼亦無能為力也。」惡少泣涕求不已。吏沉思曰:「有一故事君知乎?一禪師登座,問:『虎頷下鈴,何人能解?』眾未及對。一沙彌曰:『何不令系鈴人解?』得罪父母,還向父母懺悔,或希冀可免乎?」少年慮罪業深重,非一時所可懺悔。吏笑曰:「又有一故事,君不聞殺豬王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乎?」遣一鬼送之歸。霍然遂愈。自是洗心滌慮,轉為父母所愛憐。後年七十餘乃終。雖不知其果免地獄否,然觀其得壽如是,似已許懺悔矣。 許文木言,老僧澄止,有道行。臨歿,謂其徒曰:「我持律精進,自謂是四禪天人。世尊嗔我平生議論,好尊佛而斥儒。我相未化,不免仍入輪回矣。」其徒曰:「崇奉世尊,世尊反嗔乎?」曰:「此世尊所以為世尊也。若黨同而伐異,揚己而抑人,何以為世尊乎?我今乃悟,爾見猶左耳。」因憶楊槐庭言,乙丑上公車時,偕同年數人行。適一僧同宿逆旅,偶與閒談。一同年目止之曰:「君奈何與異端語?」僧不平曰:「釋家誠與儒家異,然彼此均各有品地。果為孔子,可以辟佛;顏、曾以下,弗能也。果為顏、曾,可以辟菩薩,鄭、賈以下,弗能也。果為鄭、賈,可以辟阿羅漢,程朱以下,弗能也。果為程、朱,可以辟諸方祖師,其依草附木自托講學者,弗能也。何也?其分量不相及也。先生而辟佛,毋乃高自位置乎?」同年怒且笑曰:「惟各有品地,故我輩儒可辟汝輩僧也。」幾於相哄而散。餘謂各以本教而論,譬如居家,三王以來,儒道之持世久矣,雖再有聖人弗能易,猶主人也。佛自西域而來,其空虛清淨之義,可使馳鶩者息營求,憂愁者得排遣;其因果報應之說,亦足警戒下愚,使回心向善,於世不為無補。故其說得行於中國,猶挾技之食客也。食客不修其本技,而欲變更主人之家政,使主人退而受教,此佛者之過也。各以末流而論,譬如種田,儒猶耕耘者也。佛家失其初旨,不以善惡為罪福,而以施捨不施捨為罪福,於是惑眾蠹財,往往而有,猶侵越疆畔,攘竊禾稼者也。儒者舍其耒耜,荒其阡陌,而皇皇持梃荷戈,日尋侵越攘竊者與之格鬥,即格鬥全勝,不知己之稼穡如何也。是又非儒者之傎耶?夫佛自漢明帝后,蔓延已二千年,雖堯、舜、周、孔複生,亦不能驅之去。儒者父子君臣兵刑禮樂,舍之則無以治天下,雖釋迦出世,亦不能行彼法於中土。本可以無爭,徒以緇徒不勝其利心,妄冀儒絀佛伸,歸佛者檀施當益富。講學者不勝其名心,著作中苟無辟佛數條,則不足見衛道之功。故兩家語錄,如水中泡影,旋生旋滅,旋滅旋生,互相詬厲而不止。然兩家相爭,千百年後,並存如故;兩家不爭,千百年後,亦並存如故也。各修其本業可矣。 陳瑞庵言,獻縣城外諸丘阜,相傳皆漢塚也。有耕者誤犁一塚,歸而寒熱譫語,責以觸犯。時瑞庵偶至,問:「汝何人?」曰:「漢朝人。」又問:「漢朝何處人?」曰:「我即漢朝獻縣人,故塚在此。何必問也?」又問:「此地漢即名獻縣耶?」曰:「然。」問:「此地漢為河間國,縣曰樂成。金始改獻州。明乃改獻縣。漢朝安得有此名?」鬼不語。再問之,則耕者蘇矣。蓋傳為漢塚,鬼亦習聞,故依託以求食,而不虞適以自敗也。 毛其仁言,有耿某者,勇而悍。山行遇虎,奮一梃與鬥,虎竟避去,自以為中黃、佽飛之流也。偶聞某寺後多鬼,時嬲醉人,憤往驅逐,有好事數人隨之往。至則日薄暮,乃縱飲至夜,坐後垣上待其來。二鼓後,隱隱聞嘯聲,乃大呼曰:「耿某在此!」倏人影無數湧而至,皆吃吃笑曰:「是爾耶?易也耳。」耿怒躍下,則鳥獸散去,遙呼其名而詈之。東逐則在西,西逐則在東,此沒彼出,倏忽千變。耿旋轉如風輪,終不見一鬼,疲極欲返,則嘲笑以激之,漸引漸遠。突一奇鬼當路立,鋸牙電目,張爪欲搏。急奮拳一擊,忽噭然自僕,指已折,掌已裂矣。乃誤擊墓碑上也。群鬼合聲曰:「勇哉!」瞥然俱遝。諸壁上觀者聞耿呼痛,共持炬舁歸,臥數日乃能起。右手遂廢。從此猛氣都盡,竟唾面自乾焉。夫能與虓虎敵,而不能不為鬼所困;虎鬥力,鬼鬥智也。以有限之力,欲勝無窮之變幻,非天下之癡人乎?然一懲即戒,毅然自返,雖謂之大智慧人,亦可也。 張桂岩,自揚州還,攜一琴硯見贈。斑駁剝落,古色黝然。右側近下,鐫「西涯」二篆字,蓋懷麓堂故物也。中鐫行書一詩曰:「如以文章論,公原勝謝劉。玉堂揮翰手,對此憶風流。」款曰「稚繩」,高楊孫相國字也。左側鐫小楷一詩曰:「草綠湘江叫子規,茶陵青史有微詞。流傳此硯人猶惜,應為高陽五字詩。」款曰「不凋」,乃太倉崔華之字。華,漁洋山之門人。漁洋論詩絕句曰:「溪水碧於前渡日,桃花紅似去年時。江南腸斷何人會,只有崔郎七字詩。」即其人也。二詩本集皆不載,豈以詆訶前輩,微涉訐直,編集時自刪之歟?後以贈慶大司馬丹年。劉石庵參知頗疑其偽,然古人多有集外詩,終弗能明也。又楊丈汶川(諱可鏡,楊忠烈公曾孫也。以拔貢官戶部郎中,與先姚安公同事。)贈姚公一小硯,背有銘曰:「自渡遼,攜汝伴。草軍書,恒夜半。餘之心,惟汝見。」款題「芝岡銘」。蓋熊公廷弼軍中硯,雲得之於其親串家。又家藏一小硯,左側有「白穀手琢」四字,當是孫公傳庭所親制。二硯大小相近,姚安公以皆前代名臣,合為一匣。後在長兒汝佶處。汝佶夭逝,二硯為婢媼所竊賣。今不可物色矣。 余十七歲時,自京師歸,應童子試,宿文案孫氏(土語呼若巡詩,音之轉也。)。室廬皆新建,而土坑下釘一桃杙,上下頗礙,呼主人去之。主人頗篤實,搖手曰:「是不可去,去則怪作矣。」詰問其故,曰:「吾買隙地構此店,宿者恒夜見炕前一女子立,不言不動,亦無他害。有膽者以手引之,乃虛無所融。道士咒桃杙,釘之,乃不復見。」餘曰:「其下必古塚,人在上,鬼不安耳。何不掘出其骨,具棺遷葬?」主人曰:「然。」然不知其果遷否也。又癸巳春,餘乞假養痾北倉。姻家趙氏請餘題主,先姚安公命之往。歸宿楊村,夜已深,餘先就忱,僕隸秣馬尚未睡。忽見彩衣女子揭簾入,甫露面即退出,疑為趁座妓女,呼僕隸遣去,皆雲外戶已閉,無一人也。主人曰:「四日前,有宦家子婦宿此卒,昨移柩去,豈其回煞耶?」歸告姚安公,公曰:「我童子時,讀書陳氏舅家。值僕婦夜回煞,月明如晝,我獨坐其室外,欲視回煞作何狀,迄無見也。何爾乃有見也?然則爾不如我多矣。」至今深愧此訓也。 河豚惟天津至多,土人食之如園蔬,然亦恒有死者,不必家家皆善烹治也。姨丈惕園牛公言,有一人嗜河豚,卒中毒死。死後見夢于妻子曰:「祀我何以無河豚耶?」此真死而無悔也。又姚安公言,裡有人,粗溫飽,後以博破家。臨歿,語其子曰:「必以博具置棺中,如無鬼,與白骨同為土耳,于事何害;如有鬼,荒榛蔓草之間,非此何以消遣耶?」比大殮,僉曰:「死葬之以禮,亂命不可從也。」其子曰:「獨不雲事死如事生乎?生不能幾諫,歿乃違之乎?我不講學,諸公勿干預人家事。」卒從其命。姚安公曰:「非禮也,然亦孝思無已之心也。吾惡夫事事遵古禮,而思親之心則漠然者也。」 一奴子,業針工,其父母鬻身時未鬻此子,故獨別居於外。其婦年二十餘,為狐所媚,歲餘病瘵死。初不肯自言,病甚,乃言:「狐初來時為女形,自言新來鄰舍也。留與語,漸涉謔,繼而漸相逼,遽前擁抱,遂昏昏如魘。自是每夜輒來,必換一形,忽男忽女,忽老忽少,忽醜忽好,忽僧忽道,忽鬼忽神,忽今衣冠,忽古衣冠。歲餘,無一重複者。至則四肢緩縱,口噤不能言,惟心目中了了而已。狐亦不交一言,不知為一狐所化,抑眾狐更番而來也。其尤怪者,婦小姑偶入其室,突遇狐出,一躍即逝。小姑所見是方巾道袍人,白須鬖鬖;婦所見則黯黑垢膩,一賣煤人耳。同時異狀,更不可思議耳。」 及孺愛先生言(先生于余為疏從表侄,然幼時為余開蒙,故始終待以師禮。),交河有人,田在塚旁,去家遠,乃築室就之。夜恒聞鬼語,習見不怪也。一夕,聞塚間呼曰:「爾狼狽何至是?」一人應曰:「適路遇一女,攜一童子行。見其面有衰氣,死期已近,未之避也。不虞女忽一嚏,其氣中人,如巨杵舂撞,傷而僕地。蘇息良久,乃得歸。今胸鬲尚作楚也。」此人默記其語。次日,耘者聚集,具述其異,因問:「昨日誰家女子傍晚行,致中途遇鬼?」中一宋姓者曰:「我女昨晚同我子自外家歸,無遇鬼事也。」眾以為妄語。數日後,宋女為強暴所執,捍刃抗節死。乃知貞烈之氣,雖屆衰絕,尚剛勁如是也。鬼魅畏正人,殆以此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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