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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如是我聞二(5)


  楊主事頀,餘甲辰典試所取士也。相法及推算八字五星,皆有驗。官刑部時,與阮吾山共事。忽語人曰:「以我法論,吾山半月內當為刑部侍郎。然今刑部侍郎不缺員,是何故耶?」次日堂參後,私語同官曰:「杜公缺也。」既而杜凝台果有伊犁之役。一日,倉皇乞假歸,來辭餘。問:「何匆遽乃爾?」曰:「家惟一子侍老父,今推子某月當死,恐老父過哀,故急歸耳。」是時尚未至死期。後詢其鄉人,果如所說,尤可異也。余嘗問以子平家謂命有定,堪輿家謂命可移,究誰為是?對曰:「能得吉地即是命,誤葬凶地亦是命,其理一也。」斯言可謂得其通矣。

  吉昌遣犯彭杞,一女年十七,與其妻皆病瘵。妻先歿,女亦垂盡。彭有官田耕作,不能顧女,乃棄置林內,聽其生死,呻吟悽楚,見者心惻。同遣者楊熺語彭曰:「君大殘忍,世寧有是事!我願舁歸療治,死則我葬,生則為我妻。」彭曰:「大善。」即書券付之。越半載,竟不起。臨歿,語楊曰:「蒙君高義,感沁心脾。緣伉儷之盟,老親慷諾。故飲食寢處,不畏嫌疑;搔仰撫摩,都無避忌。然病骸憔悴,迄未能一薦枕衾,實多愧負。若歿而無鬼,夫複何言;若魂魄有知,當必有以奉報。」嗚咽而終。楊涕泣葬之。葬後,夜夜夢女來,狎昵歡好,一若生人;醒則無所睹。夜中呼之,終不出;才一交睫,即弛服橫陳矣。往來既久,夢中亦知是夢,詰以不肯現形之由。曰:「吾聞諸鬼雲,人陽而鬼陰,以陰侵陽,必為人害。惟睡則斂陽而入陰,可以與鬼相見。神雖遇而形不接,乃無害也。」此丁亥春事,至辛卯春四年矣。餘歸之後,不知其究竟如何。夫盧充金碗,于古嘗聞;宋玉瑤姬,偶然一見。至於日日相覿,皆在夢中,則載籍之所希睹也。

  有孟氏媼清明上塚歸,渴就人家求飲。見女子立樹下,態殊婉孌。取水飲媼畢,仍邀共坐,意甚款洽。媼問其父母兄弟,對答具有條理。因戲問:「已許嫁未?我為汝媒。」女面赧避入,呼之不出。時已日暮,乃不別而行。越半載,有為媼子議婚者,詢之,即前女,大喜過望,急促成之。於歸後,媼撫其肩曰:「數月不見,汝更長成矣。」女錯愕不知所對。細詢始末,乃知女十歲失母,鞠於外氏五六年,納幣後始歸。媼上塚時,原未嘗至家也。女家故外姓,又頗窘乏,非媼親見其明慧,姻未必成。不知是何鬼魅托形以聯其好?又不知鬼魅何所取義,必托形以聯其好?事有不可理推者,此類是矣。

  交河蘇鬥南,雍正癸醜會試歸,至白溝河,與一友遇于酒肆中。友方罷官,飲醉後,牢騷抑鬱,恨善惡之無報。適一人褶褲急裝,系馬於樹,亦就對坐,側聽良久,揖其友而言曰:「君疑因果有爽耶?夫好色者必病,嗜博者必敗,勢也;劫財者必誅,殺人者必抵,理也。同好色而稟有強弱,同嗜博而技有工拙,則勢不能齊;同劫財而有首有從,同殺人而有誤有故,則理宜別論。此中之消息微矣。其間功過互償,或以無報為報;罪福未盡,或有報而不即報,毫釐比較,益微乎微矣。君執目前所見,而疑天道難明,豈不值乎?且君亦何可怨天道?君命本當以流外出身,官至七品,以君機械多端,伺察多術,工於趨避,而深於擠排,遂削官為八品;遷八品之時,自謂以心計巧密,由九品而升;不知正以心計巧密,由七品而降也。」因附耳而語。語訖,大聲曰:「君忘之乎!」因駭汗浹背。問:「何以能知微?」笑曰:「豈獨我知?三界孰不知?」掉頭上馬,惟見黃塵滾滾然,斯須滅跡。

  乾隆壬戌癸亥間,村落男婦,往往得奇疾。男子則尻骨生尾,如鹿角如珊瑚枝;女子則患陰挺,如葡萄如芝菌。有能醫之者,一割立愈,不醫則死。喧言有妖人投藥于井,使人飲水成此病,因以取利。內閣學士永公時為河間守,或請捕醫者治之。公曰:「是事誠可疑,然無實據。一村不過三兩井,嚴守視之,自無所施其術。倘一逮問,則無人複敢醫此證,恐死者多矣。凡事宜熟慮其後,勿過急也。」固不許。患亦尋息。郡人或以為鎮定,或以縱奸。後余在烏魯木齊,因牛少價昂,農者頗病,遂嚴禁屠者,價果減。然販牛者聞牛賤,不肯複來,次歲牛價乃倍貴。弛其禁,始漸平。又深山中盜採金者,殆數百人,捕之恐激變,聽之又恐養癰,因設策斷其糧道,果饑而散出。然散出之後,皆窮而為盜,巡防察緝,竟日紛紛。經理半載,始得靖。乃知天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有收目前之效,而貽日後之憂者。始服永公熟慮,其後一言,真瞻言百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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