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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灤陽消夏錄一(3)


  董曲江言,默庵先生為總漕時,署有土神馬神二祠,惟土神有配。其少子恃才兀傲,謂土神于思老翁,不應擁豔婦,馬神年少,正為嘉耦。逕移女像于馬神祠,俄眩僕不知人。默庵先生聞其事,親禱移還,乃蘇。又聞河間學署有土神亦配以女像,有訓導謂黌宮不可塑婦人,乃別建一小祠遷焉,土神憑其幼孫語曰:「汝理雖正,而心則私,正欲廣汝宅耳,吾不服也。」訓導方侃侃談古禮,猝中其隱,大駭,乃終任不敢居。是實二事相近,或曰:「訓導遷廟猶以禮,董瀆神甚矣,譴當重。」余謂董少年放誕耳,訓導內挾私心,使己有利,外假公義,使人無詞,微神發其陰謀,人尚以為能正祀典也。《春秋》誅心,訓導譴當重于董。

  戲術皆手法捷耳。然亦實有搬運術。憶小時在外祖雪峰先生家,一術士置杯酒於案,舉掌捫之,杯陷入案中,口與案平,然捫案不見杯底。少選取出,案如故。此或障目法也。又舉魚膾一巨碗,拋擲空中不見,令其取回,則曰:「不能矣。在書室畫廚夾屜中,公等自取耳。」時以賓從雜遝,書室多古器,已嚴扃。且夾屜高僅二寸,碗高三四寸許,斷不可入。疑其妄,姑呼鑰啟視,則碗置案上,換貯佛手五。原貯佛手之盤,乃換貯魚膾,藏夾屜中,是非搬運術乎?理所必無,事所或有,類如此。然實亦理之所有。狐怪山魈,盜取人物,不為異;能劾禁狐怪山魈者,亦不為異;既能劾禁,即可以役使,既能盜取人物,即可以代人取物,夫又何異焉?

  舊僕莊壽言:「昔事某官,見一官侵晨至,又一官續至,皆契交也。其狀若密遞消息者。俄皆去,主人亦命駕遞出,至黃昏乃歸。車殆馬煩,不勝困憊。俄前二官又至,燈下或附耳,或點頭,或搖手,或蹙眉,或拊掌,不知所議何事。漏下二鼓,我遙聞北窗外吃吃有笑聲,室中弗聞也。方疑惑間,忽又聞長歎一聲,曰:『何必如此?』始賓主皆驚,開窗急視,新雨後泥平如掌,絕無人跡,共疑為我囈語。我時因戒勿竊聽,避立南榮外花架下,實未嘗睡,亦未嘗言,究不知其何故也。」

  永春丘孝廉二田,偶憩息九鯉湖道中,有童子騎牛來,行甚速。至丘前小立,朗吟曰:「來沖風雨來,去踏煙霞去。斜照萬峰青,是我還山路。」怪村豎哪得作此語,凝思欲問,則笠影出沒杉檜間,已距半裡許矣。不知神仙遊戲,抑鄉塾小兒聞人誦而偶記也。

  莆田林教諭霈,以臺灣俸滿北上。至涿州南,下車便旋,見破屋牆外,有磁鋒劃一詩曰:「騾綱隊隊響銅鈴,清曉沖寒過驛亭。我自垂鞭玩殘雪,驢蹄緩踏亂山青。」款曰「羅洋山人」。讀訖自語曰:「詩小有致,羅洋是何地耶?」屋內應曰:「其語似是湖廣人。」入視之,惟凝塵敗葉而已。自知遇鬼,惕然登車,恒鬱鬱不適,不久竟卒。

  景州李露園基塙,康熙甲午孝廉,餘僚婿也。博雅工詩,需次日,夢中作一聯曰:「鸞翮嵇中散,蛾眉屈左徒。」醒而不能自解。後得湖南一令,卒於官,正屈原行吟地也。

  先祖母張太夫人,畜一小花犬,群婢患其盜肉,陰扼殺之。中一婢曰柳意,夢中恒見此犬來齧,睡輒囈語。太夫人知之,曰:「群婢共殺犬,何獨銜冤于柳意?此必柳意亦盜肉,不足服其心也。」考問果然。

  福建汀州試院,堂前二古柏,唐物也,雲有神。餘按臨日,吏曰當詣樹拜。餘謂木魅不為害,聽之可也,非祀典所有,使者不當拜。樹枝葉森聳,隔屋數重可見。是夕月明,余步階上,仰見樹梢兩紅衣人,向餘磬折拱揖,冉冉漸沒。呼幕友出視,尚見之。餘次日詣樹各答以揖,為鐫一聯於祠門曰:「參天黛色常如此,點首朱衣或是君。」此事亦頗異。袁子才嘗載此事于《新齊諧》,所記稍異,蓋傳聞之誤也。

  德州宋清遠先生言,呂道士不知何許人,善幻術,嘗客田山虇司農家。值朱藤盛開,賓客會賞,一俗士言詞猥鄙,喋喋不休,殊敗人意。一少年性輕脫,厭薄尤甚,斥勿多言。二人幾攘臂。一老儒和解之,俱不聽,亦慍形於色。滿座為之不樂。道士耳語小童取紙筆,畫三符焚之,三人忽皆起,在院中旋折數四。俗客趨東南隅坐,喃喃自語,聽之,乃與妻妾談家事,俄左右回顧若和解,俄怡色自辯,俄作引罪狀,俄屈一膝,俄兩膝並屈,俄叩首不已;視少年則坐西南隅花欄上,流目送盼,妮妮軟語,俄嬉笑,俄謙謝,俄低唱《浣紗記》,呦呦不已,手自按拍,備諸冶蕩之態;老儒則端坐石凳上講《孟子》齊桓晉文之事一章,字剖句析,指掠顧盼,如與四五人對語,忽搖手曰不是,忽瞋目曰尚不解耶,咯咯癆嗽仍不止。眾駭笑,道士搖手止之。比酒闌,道士又焚三符,三人乃惘惘凝坐,少選始醒,自稱不覺醉眠,謝無禮。眾匿笑散。道士曰:「此小術,不足道。葉法善引唐明皇入月宮,即用此符,當時誤以為真仙,迂儒又以為妄語,皆井底蛙耳。」後在旅館,符攝一過往貴人妾魂,妾蘇後登車,識其路逕門戶,語貴人急捕之,已遁去。此《周禮》所以禁怪民歟。

  交河老儒及潤礎,雍正乙卯鄉試。晚至石門橋,客舍皆滿。唯一小屋,窗臨馬櫪,無肯居者,姑解裝焉。群馬跳踉,夜不得寐。人靜後忽聞馬語。及愛觀雜書,先記宋人說部中有堰下牛語事,知非鬼魅,屏息聽之。一馬曰:「今日方知忍饑之苦,生前所欺隱草豆錢,意在何處。」一馬曰:「我輩多由圉人轉生,死者方知,生者不悟,可為太息。」眾馬皆嗚咽。一馬曰:「冥判亦不甚公,王五何以得為犬?」一馬曰:「冥卒曾言之,渠一妻二女並淫濫,盡盜其錢與所歡,當罪之半矣。」一馬曰:「信然,罪有輕重,薑七墮豕,身受屠割,更我輩不若也。」及忽輕嗽,語遂寂。及恒舉以戒圉人。

  余一侍姬,平生不嘗出詈語。自雲親見其祖母善詈,後了無疾疾,忽舌爛至喉,飲食言語皆不能,宛轉數日而死。

  有某生在家,偶晏起,呼妻妾不至。問小婢,雲:「並隨一少年南去矣。」露刃追及,將駢斬之,少年忽不見。有老僧衣紅袈裟,一手托缽一手振錫杖,格其刀,曰:「汝尚不寢耶?汝利心太重,忮忌心太重,機巧心太重,而能使人終不覺。鬼神忌隱惡,故判是二婦,使作此以報汝。彼何罪焉?」言訖亦隱。生默然引歸。二婦雲:「少年初不相識,亦未相悅,忽惘然如夢,隨之去。」鄰里亦曰:「二婦非淫奔者,又素不相得,豈肯隨一人?且淫奔必避人,豈有白晝公行,緩步待追者耶?」其為神譴,信矣,然終不能名其惡,真隱惡哉。

  事皆前定,豈不信然。戊子春,余為人題《蕃騎射獵圖》,曰:「白草黏天野獸肥,彎弧愛爾馬如飛。何當快飲黃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圍。」是年八月,竟從軍於西域。又董文恪公嘗為餘作《秋林覓句圖》。餘至烏魯木齊,城西有深林,老木參雲,彌亙數十裡。前將軍伍公彌泰建一亭於中,題曰「秀野」。散步其間,宛然前畫之景。辛卯還京,因自題一絕句,曰:「霜葉微黃石骨青,孤吟自怪太零丁。誰知早作西行讖,老木寒雲秀野亭。」

  南皮瘍醫某,藝頗精,然好陰用毒藥,勒索重貲,不饜所欲,則必死。蓋其術詭秘,他醫不能解也。一日,其子雷震死,今其人尚在,亦無敢延之者矣。或謂某殺人至多,天何不殛某身而殛其子,有佚罰焉。夫罪不至極,刑不及孥;惡不至極,殃不及世。殛其子,所以明禍延後嗣也。

  安中寬言,昔吳三桂之叛,有術士精六壬,將往投之,遇一人,言亦欲投三桂。因共宿,其人眠西牆下,術士曰:「君勿眠此,此牆亥刻當圮。」其人曰:「君術未深,牆向外圮,非向內圮也。」至夜果然。余謂此附會之談也。是人能知牆之內外圮,不知三桂之必敗乎?

  有僧游交河蘇吏部次公家,善幻術,出奇不窮,雲與呂道士同師。嘗摶泥為豕,咒之漸蠕動,再咒之忽作聲,再咒之躍而起矣。因付庖屠以供客,味不甚美。食訖,客皆作嘔逆,所吐皆泥也。有一士因雨留同宿,密叩僧曰:「《太平廣記》載術士咒片瓦授人,劃壁立開,可潛至人閨閣中。師術能及此否?」曰:「此不難。」拾片瓦咒良久,曰:「持此可往,但勿語,語則術散矣。」士試之,壁果開,至一處,見所慕方卸妝就寢,守僧戒不敢語,逕掩扉登榻狎昵,婦亦歡洽倦而酣睡。忽開目,則眠妻榻上也。方互相疑詰,僧登門數之曰:「呂道士一念之差,已受雷誅,君更累我耶?小術戲君,幸不傷盛德,後更無萌此念。」既而太息曰:「此一念,司命已錄之,雖無大譴,恐於祿籍有妨耳。」士果蹭蹬,晚得一訓導,竟終於寒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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