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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筠(1)


  大興霍管,霍筠,霍筤,皆瘍醫之子,獨筠秀逸姣好,穎慧不凡。不屑屑於本業,年弱冠即喜讀書。其父以其梗家教,怒而縛於庭之槐,將痛懲之。

  有鄰翁姚學究者,適至,驚問:「作何過犯,異常示辱?」其父告以故。姚遽前解釋曰:「吾以為面忤腹誹,乖戾子職,乃為讀書!所謂狐裘並無羊袖,亟當鼓之舞之,奈何撲作教刑,阻其邁往?君真立意不為賢父兄者?」其父曰:「隳祖宗成業,廢家教,豈克肖之子!」姚曰:「彼將相豈有種哉!君幼而逃塾,老猶坑儒耶?」其父不禁失笑。姚問筠曰:「子喜讀何書?」筠曰:「時藝耳。」「能詳乎?」曰:「能。」「能為之乎?」曰:「能。」「既能為之,必有窗搞,盍出之,一驚老眼?」筠呈一帙,姚且閱且訝曰:「作手也,非時下拾瀋者所能辨矣!持此以往,取青紫如拾地芥耳。幸勿施羈勒,俾成其志。」其父本市井,聞姚讚揚,私心竊喜,不復禁止。

  筠自此益加精進,遂成書癖,日把一編,行立不輟,然而赴童子試不中。年十六,其父欲為之娶室,筠自矢曰:「不得功名,終身不娶也。且書中稱美女,有螓首蛾眉,傾國傾城,予未見其人也。如世間苟不遇其人,甯鰥居以沒世耳。」父母無之如何,漸生厭惡,因悔恨曰:「此皆向日為姚老儒一言所誤,致聰穎兒,一朝迂腐致此。吾老矣,豈可使管、筤二子,坐受其累哉!」乃析田分產,使三子各立門戶。

  既而父母相繼死,管、筤日出行道,頗能自贍,唯筠謀生計拙,日就狼狽。所隸老僕,諫之曰:「二郎勿複讀此死書矣,試看大郎三郎,逐日輕裘肥馬,不費一毫心力,錢如流水入門。郎不如重理舊業,時向大郎三郎討論,不過數月,亦可出馬矣。何必日夜占畢,徒自苦為?」筠曰:「彼豈有真才實學,能起死回生耶?徒以人命為孤注耳,良心安在?乃欲我效之!且雲與彼討論,即與討論,亦不過求田問舍,有何可采!汝姑待之,當為汝覓金魚也。」僕歎曰:「老僕豈不作如是想,第恐行將就木,不克見此榮幸耳。」怏怏而退。筠自訟曰:「予信及豚魚,而見嗤於婦僕輩,豈其格物易而化人難哉!」

  無何,又值試期,治任之通州,一車一僮,老僕為禦。轅下駒複蹇劣,首途太晏,甫行二十餘裡,輒曛暮難進。無止宿所。僮僕方怨諮,忽見林際燈光,自遠而近,漸至面前,則一翁一媼,奔走氣促。老僕遮問曰:「此間有人家可供宿否?」翁曰:「方有急事,何暇攀談?」僮曰:「是何要務,敗壞至此?」媼且走且應曰:「家有病人,去覓外科耳。」筠于車中聞之,則曰:「我是外科醫國手也,何必他求?」媼回首,駐足曰:「莫見誑否?」筠曰:「失路倉卒,豈敢誑言!」媼曰:「然則年歲幾何矣?若已老,則又不巧。」僕曰:「郎甫二十,尚未有室,那得便老?」翁媼乃喜躍就車前,舉燈籠照之,嘖嘖曰:「不特不老,且大是波俏郎,此事當諧矣!」即左右超轅坐,指揮令進。僕曰:「郎雖世代瘍醫,然自來業儒,恐不勝任。」翁曰:「郎君自言能之,汝何贅辭?」媼曰:「巧合如此,必非偶然,硍謙奉璧可也。」

  俄至一莊院前,林木森鬱,門庭壯麗,儼然巨家。翁媼下車,囑曰:「稍候于此,容入白太太。」遂啟闔而入。老僕執轡低語:「郎本業荒疏,何便負荷?此事脫有不妙,何以解免?」筠曰:「我豈冒昧作事者?汝勿多慮。」言次,翁媼率僮婢數人,趨走而出曰:「郎君請即入,太太立候矣。」於是簇者導者,尋達一廣廳。見所謂太太者待于簷下,年約三十六七,奢華豔異,都冶頗極。筠罕見如許富麗,勢不得不拜。太太急命掖起,以常禮相見,分賓主坐,亟問邦族、姓字、年歲,及曾議婚否,筠悉以實對。太太凝睇久之,顏色甚怡,屏去侍婢,謂筠曰:「身姓梅氏,本河南人,流寓於此,近百年矣。孀居無子,賴有一女,名宜春才十八,待字於家。不意忽構瘡疾,日甚一日,心甚憂之,故命其阿保往聘瘍醫,何幸路遇郎君,自稱國手,曷勝欣幸。但小女以患處幽隱,不肯令人醫治,閑嘗與之商酌,謂當密為訪求,得有醫人少年未娶者,俾治之,倘得病癒,即以為配。今得郎君,溫文韶秀,適副私願,應是天緣,非人力所及。」筠初念不過一時失路,漫為權變,以圖一宿,誠不料被迫至此,不勝遑遽,又不敢易辭,但鞠躬曰:「醫治癰疽,敢不竭力。若夫婚姻之事,曾向先人設誓,必待成名而後議之。」太太曰:「郎君迂腐矣,不從此議,豈可治病耶?果有誓詞,不妨聘定,待大登科後再小登科,亦何不可?」筠固懦於言,及聞太太快論,語塞不能對。太太命喚蕊兒傳語姑娘:「一小太醫至矣,亟打點,好入看病。」群婢哄應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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