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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貞毅先生傳


  ——甯都魏禧冰叔《魏叔子文集》

  公名埰,姓薑氏,字如農,山東萊陽人也。高祖淮,以禦寇功拜懷遠將軍。父瀉裡,諸生。崇禎癸未,北兵破萊陽,瀉裡守城死,幼子、三子婦、一女皆殉節。事聞,贈瀉裡光祿寺卿,予祭葬,諡忠肅。

  公之將生也,王母李感異夢。其生,衣胞皆白色。三歲失乳。母楊太孺人置水酒床頭,夜起飲之,一瓿立盡。萬曆乙卯,山東大饑,盜蜂起。公時九歲,與兄圻夜讀,書聲咿唔不絕。盜及門,嘆息去。年二十,補諸生第一。明年鄉試,經義中式,主司以五策指斥崔、魏擯之。崇禎庚午,舉於鄉。往見中表李篤培。李負清正名,謂公曰:「子富貴何足異?士大夫立身,要當為朝廷任大事耳!」公敬而受之。明年舉進士,出倪文正元璐門。殿試賜同進士出身,授知密雲縣,未行,改儀征縣。

  公為政廉仁,十年無所取於民,不受竿牘。客至,去,題其館壁曰:「愛民如子,嫉客若仇。」嘗捐俸請托,免泗州修河夫五百名,百姓不知也。又請革過閘糧船縴夫,著為令。舊例,掣鹽封引,儀征令皆有賂。公獨絕之。商人感激,為代備修河銀一萬兩。下車日,廉得大憝董奇、董九功等,置於法;窩訪之,害遂除。袁公繼鹹備兵揚州,見,下堂揖之,曰:「吾間行真州,見先生聽斷,不覺心折矣!」

  辛巳,改禮部儀制司主事。明年,巡撫南直隸朱公大典疏表公賢勞。上諭一體考選,因目閣臣曰:「有臣如此而不用,朕之過也!」三月,上禦宏政門召見,應對稱旨,擢禮科給事中,賜糕果湯餅。

  公既拜官,五月中條上三十疏,上每採納。十一月,東方告急,公受詔分守德勝門。自元勳以下,憚公不敢歸休沐。時宰相大貪婪,都禦史黃宗周有「長安黃金貴」之疏。宰相懼,卸其罪於言官,又欲引用逆輔口口相表裡為奸惡。公上疏極論罪在大臣,不在言官,並及涿州知府劉三聘疏薦口口事,觸首輔怒。又有「上諭:代人規卸、為人出缺,陛下果何見而雲然?」及「二十四氣蜚語,騰聞清禁,此必大奸巨憝惡言官不利於己」等語。上大怒,閏十一月二十三日,禦皇極門召見群臣,謂:「埰欺肆,敢於詰問朕何所見,二十四氣之說,不知所指何人何事?著革職,錦衣衛拿送北鎮撫司打問!」時行人司熊開元面劾首輔,既以補牘語不相應,同時下獄,幾死,後並得赦。

  初,公下北鎮撫司獄三日,勺水不得入口。冰雪交積,公僵臥土室,無袱被,身嬰三木,血流貫械。九卿台省屢疏救,不報。此處缺二十二字例凡一拶敲五十,一夾敲五十,杖二十,名曰一套。公既備刑,讞獄者必欲得二十四人姓名以報上。公以諸人皆正人,恐禍不已,忍死弗肯列。氣垂絕,唯以指染口血書「死」字,臥階下。半日稍蘇,清宏令尉灌酒一杯,使畢讞。公終不肯承。

  疏入,上大怒,謂考擊緩,情實未當,詰責衛司官令再訊,一拶一夾,各敲八十,杖三十。俄出密諭一小紙曰:「姜埰、熊開元即取畢命,只雲病故。」衛臣駱養性具奏,有曰:「即二臣當死,陛下何不付所司書其罪,使天下明知二臣之罰?若生殺出匿等,天下後世謂陛下何如主?」又密言于諸大臣。而都禦史劉宗周上殿力爭,自辰至午不肯退。上怒其執拗,非對君禮,將下宥司治罪。既矜其耄,特革職,放歸田。僉都禦史金公光宸奏宗周清直,願以身代宗周。上怒,以為雷同罔上,奪職謫籍。而兵部侍郎馬西元飆、都給事吳公麟征,開陳大指,婉辭規勸,上心為少移,旋出密旨諭衛司繳昨旨毋行。於是公及開元始得移刑部獄矣。

  刑部尚書徐公石麟擬附近充軍。上怒。公、開元各杖一百。

  是日,特遣大璫曹化淳、王德化監視,眾官朱衣陪列午門外西墀下。左中使、右錦衣衛各三十員,下列旗校百人,皆衣襞衣,執木棍。宣讀畢,一人持麻布兜,自肩脊下束之,左右不得動。一人縛其兩足,四面牽曳,唯露股受杖。頭面觸地,地塵滿口中。杖數折,公昏絕不知人。

  弟垓,時官行人,口含溺吐公飲之。名醫呂邦相夜視公,曰:「杖青痕過膝者不治,吾以刀割創處,七日而痛,為君賀矣!」半月,去敗肉鬥許,乃蘇。邦相曾活黃公道周廷杖,京師號「君子醫」也。

  大璫覆命。上曰:「二臣顧何言?」曰:「二臣言皇帝堯、舜,臣得為關龍逢、比干足矣。」上曰:「兩人舌強猶爾!」

  明年春,萊陽破,公父死于難。垓請身系獄,而釋埰歸治喪,不許。台省亦交章請釋公。上曰:「垓在!」七月疫,上命刑部清獄,公暫出。上召見刑部,以墨筆叉埰、開元名,曰:「此兩大惡,奈何釋之!」於是再入獄。十二月,首輔伏誅,有新參請釋二臣者。上曰:「朕怒二臣,豈為罪輔哉?」不許。

  甲申正月,闖賊猖獗,閣臣李建泰奉命督師山西。上禦正陽門,行推轂禮。建泰請釋埰、開元,上報可,謫公戍宣州衛。

  公過故鄉,哭光祿公。聞京師陷,上殉社稷,公慟哭。南之戍所。未至,弘光即位,赦,公遂留吳門,不肯歸。會馬士英、阮大鋮用事。大鋮往被垓劾,必殺公兄弟。複竄走。丁亥,避地徽州,絕食。樵子宋心老時以菜羹啖之。或徒步數十裡,走吳孝廉家得一飽。祝發黃山丞相園,而自號「敬亭山人」,蓋不敢忘先帝不殺恩也。

  後還吳門,終僧服,不與世人接。二子安節、實節,才,亦不令進取。戊子,奉母歸萊陽。母疾甚,公默禱,願減算延母。

  山東巡撫重公名,下檄招公。公故墜馬以折股,召瘍醫,竹箯舁之。使者歸報。公夜馳還江南,自號「宣州老兵」。嘗欲結廬敬亭山,未果。癸醜夏,公疾病,呼二子謂曰:「吾受命謫戍。今遭世變,流離異鄉,生不能守先墓,死不能正首丘,抱恨於中心。吾當待盡宣州,以絕吾志。」越數日,則曰:「吾不能往矣!死必埋我敬亭之麓。」口吟《易簀歌》一章,嘔血數升而歿,時年六十有七。遺命碑碣神主不題故官,棺用薄材,不營佛事。二子皆遵行之。葬敬亭日,遠近吊者如市。同人私諡曰「貞毅先生」。

  公隱居後,多著述,自選所為詩文,刻《敬亭集》藏於家,絕不示人。傳甲乙以來殉節諸賢曰《正氣集》,自題己亥後詩文曰《餺飥集》,又著《紀事摘繆》。皆藏之。

  魏禧曰:公有贈禧序及見懷諸詩,皆未出。公死,而公二子乃寫寄禧山中也。予客吳門,數信宿公。每陰雨,公股足骨發痛,步趾微跛躊。哀哉!北鎮撫司獄廷杖、立枷諸制,此秦法所未有,始作俑者,罪可勝道哉!宣城沈壽民曰:諡法:秉德不回曰孝。經曰:事君不忠,非孝也。公死不忘君,全而歸之,可以為孝矣,宜諡曰貞孝」。

  [金棕亭曰:余游黃山,訪先生祝發處。山僧猶藏手跡數紙。詩格豪放,字畫遒勁,真希世寶也!以魏公文、薑公事作《新志》壓卷,足令全書皆生赤水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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