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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某生夢遊地獄


  山東某生者,老儒也,以授徒為業,博通古今,性鯁直,好任俠,見世間有不平事,則眥裂髮指。少時讀《左氏春秋》及《史記》,至楚穆王事,輒拍案呼曰:「嗟乎!商臣罪惡如此,而獲保首領,子孫有楚國者數百年,尚得為有天道乎?」至為廢食泣下。其後讀史,至不平之事,輒鬱鬱不樂,搔首問天,或飲酒至醉,頹然就枕,鼾聲如雷。一日方寢,忽見一吏役持柬來邀,不覺隨之。

  至一處,宮殿巍峨,門卒若已豫知,謂吏役曰:「王已坐殿相俟矣。」吏役引某生入殿,見一古衣冠者南面坐,白須頒顏。左右侍立者數十人,儀仗如王者。吏引某生行參謁禮,王者以手招之,使隅坐於旁,謂某生曰:「汝好善惡惡之心,誠屬可嘉。然汝每讀書輒呼天道無知,使汝徒見之,灰其為善之心,而長其為惡之膽。殊不知造物之理,因人善惡以為報施,銖兩悉稱。或前世有善惡,而今世報之。或今世有善惡,而來世報之。其它善惡,或本身受其報,或子孫受其報。變化萬殊,不可執一。若夫汝所不平之事,固有罪大惡極,而身享榮富慶流子孫者,非特汝為之不平,即千古人心夕皆為之不平。今非借汝之口,不足以播告世人,故特召汝一遊地獄。」某生懼曰:「某生平無大罪孽,應不至入地獄。惟遇憤激不平之事,每呼天道無知,則有之。請從此力改。」王者笑曰:「非欲汝常在地獄夕今遣判官導汝一觀,即送還陽矣。」判官請曰:「地獄寒氣慘烈『銷鑠元神,非授以辟冷丹,恐遂不能還陽。」

  王者付以二紅丸,判官以一粒噙之子口,一粒授某生噙之。導至後園,地面有大石板,判官命鬼卒舁去之。俯視洞穴,黝黑如漆。穴有石磴,判官與某生抬級而下,高呼開門,則見兩石門豁然洞開。陰風撲面如刀割,門內亦有光,與風雪陰晦之天相似。鬼卒倚門而立,皆突目獠牙,形狀可怖。內有牢獄十餘所,鎖錮嚴密,某生欲入觀之,判官曰:「此為第一層地獄,凡罪孽較輕者與下層地獄罪孽將滿而減等者居之,數百年後便可出獄,不必觀也。」導至空曠處,複有一石板,鬼卒仍舁去之。石磴、石門及監牢十餘所,皆與前無異。如此旋繞而下,凡經十八層。愈下愈冷,漸不可耐,幸口噙紅丸,勉強支持。某生瑟縮不前,謂判官曰:「吾不能複下矣。」判官曰:「此為最下一層地獄,無複有冷於此者,汝可放心。」因導觀各獄,鬼卒以鑰開獄門。其一日暴賊之獄。

  入其中『則裸身反接者數百人。鬼卒或鋸其項,或剝其皮,或斷其手足。一鬼卒提五首梟之長竿,判官曰:「此乃朱粲、黃巢、秦宗權、李自成、張獻忠也。天道以人命為至重,凡殺一人者,必使飲刃一次,殺十人者使飲刃十次,其餘皆各如所施於人者以報之。五賊殺人最多,今在此每日必斬首一次,明日合其屍首,灌以續命湯則復活,乃複斬之,每年斬首三百六十次。然巢賊殺人八百萬,獻賊殺人千余萬,以一人一日抵之,其罪限正無窮期也。」某生曰:「白起自長平坑卒四十萬外,節次殺人複不下四十余萬,今其魂何在?」判官曰:「彼居此二千餘年,罪孽甫滿,今出獄不久耳。」複導觀逆子之獄,則見鐵架排列,數百人皆裸身反接,倒懸架上。鬼卒以驢糞雜穢水澆之,自踵至頂,淋漓腥臭,令人難耐。

  及水將滴淨,則複澆之。架上皆有牌標姓名,某生多不省識,惟見楚商臣、匈奴冒頓單于、吳孫皓、宋元兇劭及其弟溶,皆在焉。判官曰:「凡人富貴皆前定。商臣即不弑父,亦可得楚國。陰律凡獲罪而及身未受其報者,罰加倍焉。子孫未受其報者,罰又加倍焉。商臣為楚君時,尚無過惡。又在此年代久遠,本可赦至第十七層獄,然彼得保首領,而子孫又昌熾數百年,茲所以罰愈久也。」問:「孫皓豈嘗弒父母乎?」判官曰:「以弒其叔母朱太后也。」又遙望一小室,有鐵柵,四面冰雪瑩然,一人單衣躑躅於其中,口噤項縮,呼曰:「寒甚。」判官曰:「此隋煬帝也。凡曾為一統天子者,未便施之以刑,但使千百萬年在此寒冷之中,其苦不減於受刑也。」

  又導觀逆臣之獄,多有三代以前姓名,某生不暇諦視,但就其可記憶者,則寒浞、陳乞、陳恒、華督、王莽、董卓、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石虎、蕭道成、蕭鸞、高澄、高洋、侯景、武三思、安祿山、李希烈、朱溫、石敬瑭、吳升、吳儔、范瓊、胡沙虎、崔立,皆在焉。每數十人共荷一長枷,複桎其乎,梏其足。鉗其口,稍一轉動,則互相牽掣。判官曰:「此輩生前皆喜專擅權勢,故死後束縛拘困,使不得自由。」某生曰:「曹操之惡不減司馬懿,胡不在此?」判官曰:「曹操罪惡甚多,然芟刈群雄,使生民不罹兵革,其功亦稍足相抵。且享國未久,其子孫為司馬氏所魚肉,受報巳慘,故在第七層地獄。若司馬懿陰險過於曹操,專以狐媚得天下,而東西晉享國至一百六十年,雖其時變亂頻生,仍覺便宜太甚,故受罰於死後倍酷也。」

  又聞夷羿、趙鞅、田和、王鳳、梁冀、孫綹、王敦、桓溫、桓元、王世充、史思明,在此上一層,即第十七層獄也。又望見冰室兩處,如隋煬帝所居,判官指之曰:「此為隋文帝。此明永樂皇帝也。夫隋文帝毫無功德,欺外孫以篡其國,而殺機深險,至盡滅宇文氏之族。明之燕王不過吳王濞、趙王倫之徒,僥倖篡奪,而屠戮忠良,用心慘刻,絕無人理。此二人自隋、明既亡之後,拘到此間。隋文帝陰毒尤甚,故使坐針棘之上,每一動則痛徹心骨,燕王罪孽尤重,故其冰室四旁,獨置糞缸百餘,俾萬古薰蒸於惡臭之中,罰亦酷矣。」

  言未已,陡遇腥風一陣,濁臭難忍,某生幾至嘔吐,亟掩鼻疾趨而過。忽聞冰室中呼曰:「某生救我!我往時一逞雄心,罪惡滔天,後悔無及。所尤難受者,此百佘缸皆系驢糞,臭氣沁我心脾,於其為我遍告世人,世上多一人知,我亦得早一日離此也。」判官笑謂某生曰;「燕王至此方悔,已晚矣。」生未及答,忽聞左邊呼痛聲甚慘,則隋文帝也。遙視其室,則四周皆以赤棘為藩,針長數寸,令人心悸。又導觀讒佞奸臣之獄,人數不下數千。

  某生所記憶者,則潘崇、費無極、豎牛、伯譏、郭開、江充、主父偃、息夫躬、賈充、蕭遙光、元韶、王偉、虞慶則、楊素、李義府、許敬宗、周興、來俊臣、李林甫、高尚、嚴莊、盧杞、柳璨、呂惠卿、章惇、蔡確、蔡卞、邢恕、蔡京、王時雍、徐秉哲、黃潛善、汪伯彥、張俊、萬俟崗、韓詫胄、賈似道、胡惟庸、陳瑛、石亨、焦芳、江彬、嚴嵩、嚴世蕃、趙文華、魏廣微、顧秉謙、溫體仁、崔呈秀、許顯純、楊嗣昌、馬士英、阮大鋮,皆在焉。大抵割舌斷腕之罰為最多,以其好用筆舌陷入也。亦每日一次,鬼卒各執一氣筒,以生氣煦之,則複連續。某生問:「秦檜何在?」判官曰:「此人跪在嶽墳前,使萬目昭彰,眾口唾駡,且日飲過客之溺數十百次,厥味無奇不有,使彼嘔逆眩暈,奇苦萬狀,亦奸臣受罰之變格也。」

  又導觀淫妒悍逆婦人之獄,則園圃一大區,其中多毒蛇猛獸惡鳥,而人數不下萬餘。鬼卒皆褫其衣,以陳醋灌其背,諸鳥獸聞臭味即來,或吞或啄。明日隨鳥獸糞溺而出,鬼卒複以氣筒吹之,須臾,複變為人形,則複為鳥獸所食,迴圈不窮。聞妹喜、妲己、褒姒、趙合德等,皆在其中,而未及睹。有兩婦匍匐階下,忽有豹來恬破其腹,先食其腸胃臟腑,再食其身體。

  判官曰:「此晉之賈後,及明天啟乳母客氏也。」複指一大釀甕,有一入浸在酒中,掩面啜泣,腥臭難近。判官曰:「此唐之武后也。此甕即彼浸死王皇后之甕,陰司收其甕與酒之餘魄,積年愈久,酒愈臭敗,今己隔千餘年,故腥穢若此。武后常浸此中,每閱三日,有一蟒一虺一梟輪流食之。食而複生,終不離此甕。」某生曰:「王皇后何在?」判官曰;「上帝憐其質直柔婉,慘遭殘虐,巳列名仙籍矣。」導出獄門,曆過酷吏之獄,逃將之獄、貪夫之獄、悍僕之獄、猾隸之獄、陋醫之獄、奸商之獄,判官謂某生曰:「汝來此已久,恐不耐冷,無庸一一細觀矣。」

  又過淫賊之獄、凶僧之獄,某生曰:「此中最著名者何人?」判官曰:「淫賊以北齊主高湛、金主完顏亮受罰為最重;凶僧以楊璉真伽、姚廣孝受罰為最重。」最後過奸閹之獄,聞內有呼號聲甚厲,判官曰:「此魏忠賢方受炮烙之刑也。」問:「此中尚有何人?」則雲:「趙高、曹節、李輔國、仇士良、王振、劉瑾,皆在焉。」於是周覽既畢,判官導由原路旋繞而上。

  至第三層,適過一逆子之獄,判官曰:「此中亦有一冰室。」某生問:「何人?」判宮曰:「唐宣宗皇帝也。」某生曰:「宣宗乃唐賢主,何以在此?」判宮曰;「以其弒嫡母郭太后也。且宣宗以瑣屑治天下,不達人體,始兆衰亂,伺賢之有?」頃之,已至殿上,王者笑問:「汝來此頗增識見否?」某生曰:「某今始知天道之果不爽也。」王者命吏役送還其家,為吏所推,一跌而醒,則厥去已半日矣。覺寒冷特甚,亟煮姜湯飲之,數日始複常度。

  某生常語門人:「妒婦之獄,未見呂後,或者在第十七層以上,惜未一問判官也。」

  此篇大有功於名教。須看其用筆虛實繁簡,精心營度處,文法故自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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