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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氏姊


  葉星槎別駕之姊適張氏,婚未四十日而寡,無子,歸守節於母家,別駕為請旌於朝。乾隆己酉,姊年七十二矣。偶秋日遊園中,忽冷風如箭,直射其心,臥牀醫藥罔效,而食量頓增。素持長齋,病後大索葷腥,且能兼數人之食。終日向空絮語,兩手作支吾拒抵之狀。頤頰間時有傷痕,徹夜呼號,侍婢皆不得眠,惟別駕在坐,則安睡片時。如是數月,醫者莫能名其病。

  別駕乘其神氣稍清時,詢以終日喃喃與誰共語,所患何處痛癢而呼號不止?姊初不答,強問之,乃長歎曰:「前世孽也。彼日我遊園時,忽陰風吹來,毛髮懼悚,急歸房中。見一短小婦人,面醜而麻,著白布單衣,渾身補綴,攜兩小男,亦醜惡,藍褸相隨。婦呼我曰夫,兒呼我曰爺。我前生乃男子也,江西人,姓顧,饒於財,婦為我妻,兩男皆我子。我嫌婦醜,鴆殺之,並鴆二子,而連娶二美婦,以天年終。婦沉冤百年,索我不得。上年遇張得新,得新前世與渠有瓜葛親,乃告我在此處,並引之至園;又以室有乩壇,不得入內,匿園中者半年;今始相遇,要我償命。我亦恍然覺前生殺妻殺子實皆有之,猶憶身死後閻羅王以我生前有罪須審,但怨主未至,且罰作女身而使早寡。皆了了於心目間,悔之無及。彼母子三人者日披我頰,扼我喉,使我不得一息平安。食非我食,而我不自知飽;呼非我呼,而我不能禁聲。其苦甚矣!惟弟在側,則三鬼潛匿;若他人,皆不畏也。所以隱忍不言者,以事太怪而又可醜,今不得不以實告。弟須為我傳說於世,使知因果顯應,雖隔世不相寬假,雖念佛齋僧,絲毫無益也。」言畢,泣數行下。所謂張得新者,乃葉之老僕,死已多年者也。

  別駕聞之駭然,向空喝曰:「冤冤相報,理所固然。然汝輩固含冤,何不索報於前世未死之時,而容其以天年終?又何不索於既死之後,而容其再轉人身,遲至七十餘年之久?太覺糊塗非情理!且冤仇宜解不宜結,我為爾延高僧,超度三人早投人生如何?」姊搖頭曰:「渠說不願,只需兩件衣服上身便好。」葉即制大小紙衣三襲。

  方持入戶,姊欣然起坐牀前,兩手盡力扯擗,雲:「我妻穿一件白布衫,破爛不堪,純以斷線縫補,解之不開。我為盡力撕之,才得脫體。今甫換新衣,便覺容貌漸漸可觀,雖醜亦像人矣。」其實紙衣猶在桌上未焚,乃謂三鬼已著於身也。

  別駕又喝曰:「衣既易,可速去!」姊呢喃片刻雲:「渠尚要黃金數錠、白銀一千兩。」別駕有難色,姊曰:「勿難,只佛草數莖,錫錁一千耳。」佛草者,麥草也。於是眷屬輩群取麥草,朗宣佛號而斷之。麥草中間有零星顆粒墜地,姊曰:「是絕好珍珠,何可拋棄?」皆令拾起。頃刻,得草數百莖,姊呼曰:「止,渠等嫌重不能勝矣,宜更與一包袱。」乃剪紙為袱,並錫錁一千焚於牀前,姊即瞑目鼾睡,別駕出見客。

  逾數時,姊醒,詢以怨鬼去否?曰:「去矣,要我親送出大門。」問:「鬼得衣物喜否?」曰:「不喜,亦不謝,但雲著此衣可出去見官府矣。我送渠轉入門時,弟方送鄭六爺出,我避於門側,弟不看見我耶?」鄭六爺者,別駕所見之客,內室所不知者也,群相駭異。自是姊安眠,不復索飲食。

  未三日,忽呼曰:「二奶奶來矣!」又呼曰:「三奶奶來矣!」囈語相寒溫,或笑或泣,刺刺不休。詢之則雲:「此二婦乃我前生繼娶之兩室也,陰司以大奶奶事要質審,故將二婦囚閉已久,不得托生。今大奶奶得我衣財,向各衙門告准,放出兩婦質訊,故先來相看。」且雲:「明日當赴城隍處聽審,我其休矣!」嗚咽不自勝。

  至夜三鼓,呼號甚慘,遲明,稱右股痛甚,視之,一片紅腫,若受杖者。次日複呼左股痛,繼呼足踝痛,皆紅腫潰爛,流血淋漓,委頓特甚。潛語別駕雲:「我事本無可辨,到案即一一承認,乃既兩次受杖,複一次受夾,而案終不結,奈何?」自是遂不能言,又十余日方死。此乾隆庚戌年二月中事,別駕親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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