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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吳蒙


  萬人雋,吳之木瀆人。好購書,不律隃麋,日不暇給,手鈔卷帙,幾於汗牛充棟。聞泰山多秦碑漢碣,橐筆往遊。山村歧道,無可問塗。忽見竹籬旁茅屋數楹,女子擷花籬下,後隨一瞽目嫗。萬趨問之,嫗不答。女笑曰:「個兒郎煞是腐氣,何乃問道於盲?」折花推扉而進。

  亡何,一叟出曰:「何處嘉客,迷道於此?如不遐棄,敝廬尚可容膝。」萬喜,隨之偕入。叟叩所自來。萬曰:「僕吳中名士,好讀天下異書。今欲探奇石洞,以資博考,不意歧路至此!」叟曰:「荒村蓬壁,幸駐名流。自愧鄉愚,未堪接教。膝下癡女粗記典、墳,令彼一聆高論,以擴見聞。幸勿見哂。」遂命瞽目嫗引女子出,坐叟肩下。

  萬見幾上膽瓶中插虞美人一枝,娟麗可愛,笑曰:「此楚霸王帳下看魂也。」女曰:「霸王宜稱西楚,不宜但稱楚字。先生史學乃如是乎?」萬意沮。叟曰:「俗口相沿,何足為怪?『繼出《放鶴圖》請題。萬自矜才博,振筆直書曰:「修尾全窺黑。」女急止之曰:「先生又誤矣!鶴尾無黑色,所謂黑者,乃兩翼收斂處耳。先生但見立鶴,未見飛鶴耶?」萬益慚。叟曰:「小女兒殊不省事。《鶴鳴》首章注義如此,豈得為先生咎?」萬乃笑曰:「我輩讀書,依注講釋,何能涉獵蟲魚,反蹈荒經之弊?僕所以負博雅名者,以胸中實有此萬卷書也!」

  談論間,一總角兒攜書包入。叟曰:「此予少子,甫四齡矣。稍識《大學》句讀,乞先生教之。」萬為講《大學》首節,甫誦一過,瞽目嫗拍手大笑。叟叱之曰:「老婢發狂矣!拍掌噪呼,是何景象?」嫗曰:「我盲於視,而不盲於聽,今聞開頭一行,別字已五六矣,不知胸中萬卷書,別字有幾千百萬許!」叟曰:「何謂別字?」嫗曰:「論中州音韻,《大學》大字讀如岱,道字上音,三在字皆作上,善字亦非去聲。今大字不知作何音,四上聲皆作去讀,豈非可笑?」叟曰:「先生吳人,未免土音是操。不然,世有博學名儒,《大學》第一行,連讀爾許別字者哉?」萬汗顏無地,急起告別。叟曰:「若輩狂言,都非定論,僕有芻蕘,尚祈鑒納。」萬拱立請教。叟曰:「愛博者多疏。嗜奇者無益。自今以後,但取五經、《論》、《孟》,歸讀十年,不必跋涉長途,求秦碑、漢碣也。」萬唯唯而退。

  自此潛心實學,不復作鈔書胥矣。

  鐸曰:「趙韓王治天下,只消半部《論語》。則鄴侯架上,牙籤萬軸,盡可作廢紙矣。然傳癖、書癡,率以多藏誇富,特恐陸廚、許笥,都被識別字秀才敗壞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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