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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姨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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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姨廟,在杜曲西,未知建於何代。芝楣桂棟,椒壁蘭帷,中塑十女子,翠羽明璫,並皆殊色。上舍生某過其地,入廟瞻像,歸而感夢,忽忽身在廊下。 時秋河亙天,露華滿地,疏星明滅,隱紅樓半形。瞥見妖蜱四五輩,籠絳紗燈數盞,導群豔下階。一女子仰天歎曰:「今夜廣寒宮閉,未稔姮娥獨宿,淒涼何似?」眾曰:「莫為渠擔憂。我輩獨處無郎,亦不讓青溪小姑子也。」讀笑間,一婢移燈剔煤,見某暗伏廊下,嘩曰:「何處風狂兒,在此偷窺國豔?」眾趨視之,笑曰:「才說無郎,忽傳有客,大為我輩解嘲。」相邀入室,聯兩幾次第排坐。 須臾,珍肴旨酒,羅列滿案。大姨曰:「悶酒寡歡,今夕幸逢嘉客,盍行一風雅令。」眾笑曰:「還是領頭人不俗,開口便道得個風雅。」大姨曰:「豈敢攀風雅?隨舉四書一句,下接古人名,合者免飲,否則罰依金穀。」眾曰:「諾!」引大觥先酌某。某以賓不奪主為辭。大姨引杯自釂,覆掌而起曰:「孟子見粱惠王--魏征。」眾齊贊曰:「妙哉!武子瘦詞,漢儒射策,不過如是。」順至二姨。二姨曰:「可使治其賦也--許由。」大姨曰:「後來屈上,大巫壓小巫矣。」次至三姨。三姨曰:「五穀不生--田光。」四姨接令曰:「載戢干戈--畢戰。」五姨斜視而笑曰:「二姊工力悉敵,可謂詞壇角兩雌也!」四姨白眼視,五姨剔發澤戲彈其面曰:「坐于塗炭--黑臀。」四姨扭腹三四,曰:「妮子此中真有左癖。」令至六姨。六姨素口吃,曰:「寡、寡……寡……」三姨曰:「我輩誰個不寡?要汝道得許多字。」引杯欲罰。大姨曰:「鳳兮鳳兮,故是一鳳,何礙?」六姨紅漲于頰,格格而吐曰:「寡人好勇--王猛。」七姨低鬟微笑,眾詰之,曰:「我有一令,止嫌不雅馴。」大姨曰:「小妖婢,專弄狡獪。有客在座,勿妄談。」七姨終不能忍,曰:「其直如矢--陽貨。」眾掩耳不欲聞。八姨顧九姨曰:「我與汝取羯鼓來,為癡婢子解穢。」正色而言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豫讓。」九姨曰:「朋友之交也--第五倫。」十姨起曰:「妹年幼,勉為眾姊續貂。雖千萬人吾往矣--揚雄。」某正焦思未就,聞十姨語,忽大悟曰:「牛山之水嘗美矣一石秀。」言訖,意頗自負。大姨曰:「才人學博,不憚食瓜征事,何至談及《水滸》?」某嘩辨曰:「管道得病關索,我道不得拚命三郎耶?」眾皆匿笑。大姨曰:「君誤矣!渠所言,乃草元亭之揚子雲也。」七姨曰:「頹陽貨,只曉得竊弓為盜,管甚子雲子雨?」某意窘。三姨曰:「口眾我寡,不如姑飲三釂。」某舉觥連罄。大姨笑曰:「君書囊頗窄,酒囊幸頗寬也!」四座大噱。 酬酢移時,五姨忽起座曰:「今日之會,不可無詩。」命雙鬟取筆硯至。七姨曰:「五姨慣弄書袋,今止要集古人舊句,各成一律。」大姨曰:「不意夭斜兒,胸中亦有制度。」令雙鬟移燈就壁,先援筆而題曰: 嫁得蕭郎愛遠遊,每因風景卻生愁。 桃花臉薄難藏淚,桐樹心孤易感秋。 閬苑有書多附鶴,畫屏無睡待牽牛。 旁人未必知心事,又抱輕衾上玉樓。 二姨題曰: 夢來何處更為雲?把酒堂前日又昏。 料得也應憐宋玉,肯教容易見文君。 拋殘翠羽乘鸞扇,惆悵金泥簇蝶裙。 取次花叢懶回顧,淡紅香白一群群。 三姨曰:「二姊工麗纏綿,真似李都尉《鴛鴦辭》也。妹從何處著筆?」亦蘸墨而書曰: 本來銀漢是紅牆,雲雨巫山枉斷腸。 與我周旋寧作我,為郎憔悴卻羞郎。 閑窺夜月銷金帳,倦倚春風白玉牀。 誰為含愁獨不見,一生贏得是淒涼。 二姨曰:「妙似連環,巧同玉合。蘇蕙子回文織錦,為三娘作後塵矣!」四姨題曰: 風景依稀似昔年,畫堂金屋見嬋娟。 曾經滄海難為水,願作鴛鴦不羨仙。 歸去豈知還向月,坐來雖近遠於天。 何時詔此金錢會,一度思量一惘然。 五姨曰:「黃鶴題詩,女青蓮亦當束手。不得已,勉強一吟。」題曰: 金屋裝成貯阿嬌,酒香紅被夜迢迢。 瀛台月暗乘雙鳳,銅雀春深鎖二喬。 自有風流堪證果,更無消息到今朝。 不如逐伴歸山去,淥水斜通宛轉橋。 大姨笑曰:「是兒大有怨情。」同視六姨。六姨奮筆疾書,眾環視之,題曰: 瑞煙輕罩一團春,玉作肌膚冰作神。 閑倚屏風笑周昉,不令仙犬吠劉晨。 相思相見如何日,傾國傾城不在人。 回首可恃歌舞地,行塵不是昔時塵。 七姨曰:「六姊以筆代舌,便恁地牙伶齒俐。」六姨怒之以目。遂含笑而書曰: 好去春風湖上亭,楚腰-撚掌中情。 半醒半醉遊三日,雙宿雙飛過一生。 懷裡不知金鈿落,枕邊時有墮釵橫。 覺來淚滴湘江水,著色屏風畫不成。 大姨曰:「妮子出口便談風月,真個顛狂欲死。」七姨曰:「誰似阿姊道學,只要『抱得輕衾上玉樓』也。」八姨曰:「綺語撩人,亦是女兒家本相。」爰題一律於壁,詩曰: 夜半秋千酒正中,畫堂西畔桂堂東。 麗華膝上能多記,飛燕裙邊拜下風。 愁事漸多歡漸少,來時無跡去無蹤。 而今獨自成惆悵,人面桃花相映紅。 九姨曰:「對酒當歌,作此楚囚之泣,八姊裂盡風景矣!」遂奪筆而題曰: 壺中有酒且同斟,奠把長愁付短吟。 夜合花前人盡醉,畫眉窗下月初沈。 綰成錦帳同心帶,壓匾佳人纏臂金。 誰與王昌報消息,千金難買隔簾心。 八姨曰:「風流蘊藉,九娘洵是可人。」十姨曰:「妹不能詩,倩九姊捉刀可乎?」眾不允。十姨回身面壁,迅筆而書曰: 平生原不解相思,莫遣玲瓏唱我詞。 有酒惟澆趙州土,無人會說鮑家詩。 常將白雪調蘇小,不用黃金鑄牧之。 我是夢中傳彩筆,遍從人間可相宜? 眾笑曰:「莫道十姨長厚,這詩意調侃不少。」 繼而取筆授某,某汗流手戰,若扛巨鼎,吮毫數十次,對壁氣如牛喘。大姨曰:「興酣落筆,詩壇快事。君何苦思乃爾?」三姨曰:「研《京》十年,煉《都》一紀,亦屬文人常例耳!」七姨曰:「如卿言亦複佳。今夜拌閏百萬更籌,看溫家郎叉得手折也。」某覺冷語交侵,勉書七字於壁曰:自從盤古分天地。大姨愕然曰:「君欲賦六合耶?且此語出於何典?」某曰:「此千古盲詞之祖,懸諸國門,從未增減一字。」大姨曰:「盲詞入詩,騷壇削色矣!」七姨曰:「近日詩翁,大半奉盲詞為鼻祖,且被之管弦,閨閣中洋洋傾耳,不猶愈於嘔心鏤肺哉?」哄堂大笑,某顏色沮喪,局蹐而言曰:「前言戲之耳!請改之。」於是,偽作吟哦,重加塗寫。五姨在旁審視,蓋千家詩第一句也。而「午」字誤書作「牛」,掩口失笑。某愈握筆作沉吟狀。 忽一人冠帶而來,某乘機閣筆,十姨趨侍左右。其人據案而坐曰:「吾浣花溪杜拾遺也!自唐時廟祀於此,不意村俗無知,誤『拾遺』為『十姨』,遂令巾幗者流,紛粉鴆踞。猶以汝輩稍知風雅,故爾暫容廡下。乃引逗白腹兒郎,以糞土汙我牆壁。自今以後,速避三舍。勿謂杜家白柄長鑱,不銳于平章劍鋩也!」十姨伏地請罪,怒猶未釋,摽某先出門外。某曰:「何來惡客,驅逐詩人?」十姨耳語曰:「此唐時杜少陵也。」某曰:「杜少陵是何人?」十姨怒曰:「杜少陵且不識,也來此處談詩,累及我等。」出十手齊批其頰。忽聞堂上大呼曰:「渠本是門外漢,何必再與饒舌?」訶聲未絕,忽焉驚醒,究不解杜少陵為誰。逢人必述其夢,聞者無不失笑。 後士人盡毀女像,仍祀杜拾遺於廟。有過其地者,欲題詩壁上,輒引某上舍為前車。 鐸曰:「少陵欲以廣廈萬間庇天下寒士,而上舍生不得暫寄廡下,以見愛才若命者,未有不避俗如仇者也。粉壁易塗,長鑱難犯,固知看守浣花溪祠堂,亦非易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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