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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頭減壽


  中州女子鄭蘭芬,幼失怙。母鍾愛之,日令坐書塾中。牙籤錦軸,縱橫滿案。母常戲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但牝而不牡耳!」蘭芬答曰:「只要馳騁詞壇,猶勝劉家豚犬也。」由是閨閣之名,噪聞裡黨。

  嘗作《錢》卦曰:「錢,利用貞。象曰:『錢方正位乎內,圓正位乎外。方圓正,天地之大義也。錢有孔方焉,家兄之謂也,兄兄弟弟,父父子于,夫夫婦婦,而錢運亨。運亨,而家道定矣。』象曰:『金自火出。錢,君子以內有物,而外有光。』初九,閑有錢,悔亡。象曰:『閑有錢,來未正也。』六二,無攸遂,在中櫃,貞吉。象曰:『六二之吉,順以藏也。』九三,錢神嚆嚆,悔厲吉。錢奴嘻嘻,終吝。象曰:『錢神嚆嚆,將失也;性奴嘻嘻,失家業也。』六四,富家大吉。象曰:『富家大吉,積在德也。』九五,君子有錢,勿恤吉。象曰:『君子有錢,交相愛也。』上九,有官威如,終吉。象曰:『威如之吉,發身之謂也。』」畹香徐孝廉載入《蕉窗剩話》,談者豔之。

  婢阿康,性慧黠。-日,擷花園亭,久不至。蘭芬遣其第五兒跡之,知為僕廖二所窘。複仿《五子之歌》作《規婢書》嘲之曰:「阿康屍位,以逸豫,荒厥職,同人鹹貳。乃盤游無度,戲於寂寞之園。有窮廖二,因人弗見,狎於庭。厥弟五兒,奉主命以從,徯於園之次。五兒大怨,述主人之戒,以作歌。其-曰:『齊家有訓,人可勤,不可怠。勤惟家本,本固家寧。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不聽予,一時兩失。禍豈在明,不見是圖。予臨爾眾,慷乎若鐵索之馭六馬。為人下者,奈何弗慎!』其二曰:『訓有之,內作盜荒,外作淫荒,甘懶嗜頑,鑽穴逾牆。有一於此,未有不亡。』其三曰:『惟我高堂,有此義方。汝悖厥訓,亂其紀綱,乃底滅亡。』其四曰:『巍巍我主,一家之尊。有禮有法,貽厥後人。吟詩誦賦,昔人則有。荒墜厥緒,誨淫絕恥。』其五曰:『嗚呼急歸,予懷之悲,人實誑女,女將疇依?郁陶乎予心,頗厚有忸怩。苟悔厥過,來者可追。』」從巧思慧舌,大率類是。

  一夕,坐燈下,作《香粉春秋》。未及數行,腕酥體倦,伏兒而寐。瞥至一殿,上橫一金額,曰:「六經大文章處」。一人冕旒端坐,儒冠者數輩,校書兩隅。一人捧冊上曰:「此揚子雲擬《易》。上座者曰:「《易》自商瞿至田何,凡曆五傳。王弼主理,京房主數,總未盡探其奧,若輩何能妄擬!且渠已屈身新莽,雖有草玄奇字,不足觀也。」又-人上曰:「此張霸偽書。」上座者曰:「《書》自出魯壁,古文不傳久矣!梅賾二十五篇,略存其似,張霸何人,輒敢妄作!」又一人-上曰:「此束廣微《補亡詩》。」上座者曰:「命義選詞,亦頗不乖詩教。然魚遊清沼,鳥萃乎林,純是晉人口角。何得妄攀風雅!」又一人上曰:「此劉歆集禮。」上座者曰:「河間贗本,辨者實難。《考工》一記,明是漢懦私擬,以補冬官闕略。」又-人上曰:「此何休《春秋傳略》。」上座者曰:「公羊墨守,左氏膏盲,穀粱瘸疾,直妄人說夢耳!」又雜陳刪魯淪、非盂子等書。上座者勃然怒曰:「擬莊反騷,尚屬小儒弄筆,乃割裂聖經賢傳,妄肆譏彈,當付拔舌獄,以彰孽報。」言未已,一人趨座匍伏。上座者曰:「鄭夾漈,爾欲何言?」逡巡而對曰:「康成輔翼聖經,自謂有功名教。不料閨中末裔,點竄經文,作為遊戲,奈何?」上座者曰:「此侮聖人之言,罪宜加等。姑念閨閣無知,折其壽算,以贖前愆。」

  時蘭芬潛伏殿外。聞其言,心驚魄悸,下階一蹷,豁焉夢醒。燈下燒其舊稿,深自懺悔。後字同裡某生,嫁前三日而亡,實侮聖言之報也。我輩以文為戲,能不舍旃!

  鐸曰:「酒是先生饌,女為君子儒;粲花妙舌,豔絕幹古。然世上演《牡丹亭》一日,若士在地下受苦一日,安知非此樁公案發也?吾家湘人,曾作《閨中月令》,有『口脂解凍,簾衣化為鉤。衣潤溽暑,粉雨時行』等語,亦見慧心、而紅箋猶濕,黃土旋埋,自貽伊戚,夫複何尤?附記於此,為之一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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