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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媒


  太原穆翁,豢鳥為業。七十而鰥,慨然作求凰之想;而百計央媒,無一報命。敦促之,人笑曰:「乘龍嬌客,盡擇英年。今發欲黑而君反白,面欲白,而君反黑,是誰以繡閣嬌姿,侍老壽翁杖履耶?」翁大恚,取籠中鳥盡放之,負氣出遊。

  一日,竄叢穀間,四圍蒼莽,無可問塗,忽有白雉矯翼而飛,投山南而去。翁跡之,山盡處,倏有村落。槐陰蔥茂中,亞字牆垣,連亙百步,左側園扉洞開。翁疑為大家宅第,不敢通謁,潛身而入。有四女子笑語而來,曰:「令日天氣晴佳,盍一作踏竿之戲。」牽紅攀綠,連次而登。一女子著退紅衫,綠衿翠袖,背花不語。眾曰:「阿鶯癡耶?昨桑夫人作燈花蔔,一頭四蕊,謂我等今日必有奇遇。然風流嘉會,彼此同之,汝何先為癡想?」正嘲笑間,瞥見翁藏身花下,譁然曰:「紅鸞未照,南極星犯花宮矣!」

  翁初入釵叢,心搖目眩。欲自陳蹤跡,又拙於語言,但倚花呆立,撚弄白髭而已。內傳言:「桑夫人來。」四女子舍翁環立,夫人問曰:「嬌客來乎?」眾臼:「那有嬌客,只有老物!」夫人指翁笑曰:「此即汝等婿也。」三女子不顧而唾,回身盡散;獨阿鶯依依夫人肘下。夫人曰:「鶯兒頗有慧心,勿學癡婢子以貌取人,與人拗氣。」固導翁入內室,笑謂翁曰:「若輩少昊氏之苗裔也。瑣尾流離,鷦寄於此,與足下夙有機緣,敬占鵲喜,竊附鸞交。願足下勿以鴆盤為醜,而且作待闕鴛鴦也。」翁唯唯。於是鳳頭燈照,鴨舌香燒,孔雀屏前,與阿鶯明成嘉禮三女子伏屏底以窺,嗤嗤匿笑,曰:「好個韝鷹佳婿,絕似韋家郎揀得碧鸛雀耳。」

  明日,夫人出紫椹丸一合,付阿鶯贈翁。翁啖之,三日而盡。

  不半月,面黑者盡白,發白者盡黑,頦下須亦墮落無遺。攬鏡一照,彷佛三五少年時也。三女子聞之,攜酒稱賀,彩衣翩若,軟語鉤輈. 叩其名,始知長為鵑娘,次翠娘,三燕娘。燕娘體最佻,好張雙袖作回風舞,又或故作欹斜,投入懷裡。鶯娘亦時拂衣桁,以逗引之。鵑娘稍矜重,而緣酒迷心,亦複戲彈脂血,倒掛蓮鉤,夭態遊詞,百般交作。翁方新負少年,左偎右抱,幾欲先弄大姨,後弄小姨。鶯娘意不能堪,指翁而誚之曰:「汝初得斷鳧續脛,遂欲一箭雙雕耶?」

  三女子亦作色曰:「半個月新婦子,便學作護窠雞,豈我輩鴟鴞,遂毀爾家室乎?」

  鶯娘拂袖而起,曰:「始則唾之,繼則餂之,真烏合之眾也!我不能食倉庚炙,為爾等解妒。」燕娘曰:「汝勿弄如簧之舌。我涎涎翹尾,張公子且曾見慣。肯借鄰烏覓華胥之夢哉?」翠娘曰:「醋娘子亦太作喬。姊妹間不過作蘭苕之戲耳!」鵑娘曰:「渠既自啄其肉,我等不如歸去。」曳其袖悻悻欲去。而夫人卒至,曰:「汝等皆不整羽毛者也!嫌老,則獨讓鸞棲,愛少,則競圖鳩占。本應威同鸇逐,姑念孟家鴻案,共有前緣。鶯兒且拗冤作德,釋怨同歡,自今伊始,弋雁翱翔,毋得再生謠啄。」三女子雀躍面前,齊聲謝過。夫人亦去。竟酌酒為鶯娘陪禮,笑曰:「我等鴉嘴撩人,幸妹子無忘鳳諾。」鶯娘亦曰:「但得阿姊始終翼覆,妹何敢獨效於飛也?」翁聞其言,格聲一笑。眾曰:「汝圖一箭雙雕,今得一衾四鳳。恐水中鸂鶒,啖不慣幾許天鵝肉耳!」自此日則比翼,夜則交頸,四女子從無間言。

  忽一日,夫人失色而來,曰:「大樹傾矣!速遣郎回。」四人握手嬌啼,不忍遽別。夫人遣素衣婢促之。鶯娘曰:「甯同萬死碎羽翼,不忍雲間兩分張。真我今日之謂也。」翁亦戀戀不行。婢曰:「我送君來,還送君去。強留無益,恐同被覆巢之禍耳!」不得已,垂涕而別,出門數武,回見宅第全墟。但見桑樹一株,垂陰半畝。有伐木者,執斧其下,四鳥集桑樹間,哀鳴悲噪。方欲詰諸其婢,轉瞬化為白雉,騰空而逝。囚念桑夫人之德,哀諸伐木者,留其株本,問道而還。

  鐸曰:「如臯一射,賈妻含笑。則雉之為物,專調停人閨閣事也,然牧犢子七十無妻。未嘗感其《雉朝飛》一曲為之作合。若穆翁者,殆由開籠放鳥之德歟?」

  情魔書癖兩相纏,殢我溫柔預我元。何似語言文字外,一齊解脫野狐禪。

  銷磨傲骨為情癡,掉首歸來好自持。冷笑丈人峰下客,年年畫虎買胭脂。

  長舌傾城可奈何,由他子夜盡情歌。伏雌畢竟操刀割,輸與雄雞斷尾多。

  昨宵有獺哭訌濆,楚些聲中不忍聞。多少貪夫林下葬,題詩何處吊秋墳?

  風誥鸞封志未灰,莫嫌村老太癡呆。腰間金印懸如鬥,都自南柯郡裡來。

  不作朱門白項烏,願甘曳尼辱泥塗。黑衣三透麻衣訣,許負先生也負圖。

  迷離撲朔不堪題,舐卻雄豪且並棲。狡窟營成香閣閉,可憐得兔已忘蹄。

  雉子斑斑翠尾張,鰥魚引到合歡堂。楚人路上如相遇,莫惜千金買鳳凰。

  受業洪詔恩謹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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