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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七


  朱竹垞以檢討被命纂修《明史》。有《上總裁七書》,最為詳贍。茲錄其一,曰:

  「彝尊來自田間,學無師法,一旦入著作之庭,備員纂史。受命以來,憢々惴惴,伏念史尚三長,而不有其一,何以克副厥任?猶幸有閣下總率之,可以無恐。

  今開局逾月矣,顧未見體例頒示,竊有所陳。造門者再,未值歸沐之暇,敢奏記於左右。歷代之史,時事不齊,體制因之有異。班固書無世家,而有《後戚傳》,已不同于司馬氏矣。范蔚宗書無表、志,後人因取司馬彪《續漢書志》以為志,又不同于班氏矣。蓋體例本乎時宜,不相沿襲。故漢之光武、唐之孝明、宋之真宗皆行封禪之禮,作史者不必效《史記》而述封禪之書也。德星慶雲,醴泉甘露,不絕於世,作史者不必效《北魏》、《南齊》而述符瑞之志也。此志之不相沿襲也。班史第《古今人表》上及于皇初,歐陽子紀《宰相世系》下逮於子姓,遼之《遊幸》、金之《《交聘》,他史無同焉者,此表之不相沿襲也。《史記》列傳有《滑稽》、《日者》,《五代史》有《家人》、《義兒》、《伶官》,《宋史》有《道學》,他史無之,此傳之不相沿襲也。至若《皇后》一也,尊之則附于帝紀,卑之則冠於臣傳。《公主》一也,或為之傳,或為之表。《釋老》一也,或為之志,或為之傳。余如《天文》、《五行》,或分為二,《《職官》、《氏族》,或合為一。然則史蓋因時而變其例矣。明三百年事有創見者,建文之遜國革除,長陵之靖難,裕陵之奪門,宜何以書?躋興獻王於廟,存之則為無統,去之則沒其實,宜何以書?志河渠者,前史第載通塞利害而已,明則必兼漕運言之,而又有江防、海防、禦倭之術,宜何以書?志刑法者,前史第陳律令格式而已,明則必兼廠衛、詔獄、廷杖,宜何以書?若夫志地理,則安南之郡縣、朵顏之三衛,曾入版圖,旋複棄之,又藩封又建置、衛所之參差,宜何以書?至於土司之承襲,恭順有勤王之舉,反側者興征討之師,入之《地志》則不能詳其事,入之《官志》則不能著其人,宜何以書?凡此皆體例之當先定者也。又魏定黔成英監淮諸國,衍聖一公,鹹與明相終始,則世家不可不立。惟是張道陵之後受世祿,奉朝請,于義何居?若竟置不錄,難免闕漏,宜何以書?此亦體例之宜審量者也。又承閣下委撰《明文皇帝紀》,本之《實錄》,參之野紀,削繁證謬,屏誣善之辭。擬槁三卷,已上之史館矣。昨睹同館所纂《建文帝紀》,具書燕王來朝一事。合之鄙槁,書法相違。匪敢揚己之長,暴人之短,但史當取信百世,詎可以無為有?明太祖之崩,在洪武三十一年五月,遺詔諸王各于本國哭臨,不必赴京。 踰月而訃至燕,燕王抵准安,敕令歸國。斯《太祖實錄》史臣曲筆,謂用事者矯詔卻還,當在是年之秋也。時方執周、王橚廢為庶人,東齊王摶有罪,召人京留之。燕王方慮禍及,歸國後恐,因簡壯士為護衛。

  迨齊王之入燕,且益懼,焉肯以次年來朝,身犯危地?而且傲慢無禮,由皇道入,登陛不拜,致監察禦史曾鳳韻、戶部侍郎卓敬一劾王大不敬,請徙封南昌,建文帝不報。而燕世子及弟高煦適以三月至京師,譬諸虎離其穴,盡將虎子入於陷阱之中,縛之一二獵夫力耳。雖至愚者弗為,而謂智慮過人之燕王為之乎?且燕世子之來在三月,則是時燕王猶未反國。野史稱文皇遣之來,誰實遣之?姜清《秘史》據南京錦衣衛百戶潘暄貼黃冊內載校尉潘安二十三日欽撥隨侍燕王還北平,以為來朝之驗,似若可征。然稽之《實錄》,靖難師駐龍潭,帝顧望鐘山,愴然下淚。諸將請曰:「禍難垂定,何以悲為?」帝曰:「吾異日渡江,即見吾親,此為奸惡所禍,不渡此江數年。今至此,吾親安在?瞻仰孝陵,是以悲耳。」

  然則太祖崩後,燕王未嘗入朝可知。蓋革除年事,多不足信。即燕王來朝,不足信者一也。金川門之變,《實錄》稱建文帝闔宮自焚,中使出其屍於火。越七日,備禮葬之,遣官致祭,輟朝三日。野記則雲,松陽王景請以天子之禮葬,文皇從之。夫既葬以天子之禮,未有不為之置陵守塚者,而鐘山左右無之。則備禮雲者,亦史臣欺人耳目焉耳。況孝陵既葬,文皇責建文以庶人之禮葬其祖,又豈肯以天子之禮葬建文乎?不足信二也。北京金山口景陵之北,相傳有天下大師之塔,謂是建文皇帝墳,此尤無據。常登房山,山隅有亂塔,寺瘞僧骨不可數計。繞山村落田中亦多僧塔,或題司空,或題司徒,或題帝師國師。蓋遼、金、元舊制則然。

  所稱天下大師不足為異,乃誣為建文帝墓。既雲不封不樹矣,其誰為之立石為表?不足信三也。《從亡隨筆》稱太祖預貯紅篋於奉先殿側,四圍以鐵錮之,鎖二,亦灌以鐵汁。程濟破之,得三度牒。濟為帝祝發,既扶帝出聚寶門矣,不應複折而至神樂觀。不足信四也。致《身錄》載帝至鬼門,從者八人,牛景先用鐵棒啟之而出。考是日乙丑,文皇一入金川門,即命分諸將守京城及皇城。鬼門非無人之境,為景先者持鐵棒啟門,守城將士豈無一人見者?不足信五也。方孝孺衰杖哭闕下,語文皇曰:「成王安在?」此事之所有也。至文皇謂曰:「獨不顧九族耶?」答曰:「便十族如何?」因並其弟子友朋為一族戮之。此則三家村夫子之說矣。歐陽夏侯《尚書》雖雲九族者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而馬鄭俱雲九族上自高祖、下至元孫,九峰蔡氏從之。故世之言九族者,名為九族,其實本宗一族耳。

  迨秦漢誅及三族為最酷,而造為是說。使文皇果用是刑,無遽舍母妻之族,而遽誅及于弟子友朋者。且正學之友最莫逆者如宋仲珩、王孟、溫仲縉、鄭叔度、林公輔諸人,故叔度之弟叔美、叔端,仲縉之子叔豐,皆為及門高弟。諸君惟仲縉早卒,其餘當日咸不及於難,輯其遺文以傳,足以破野史之謬。不足信六也。《實錄》載文皇入都,即收齊泰、黃子澄至闕,同磔於市。所榜奸黨二十五人,鄭賜、黃福、尹昌隆在其列,不聞伏法。又靖難師起北平,所司州縣棄職遠避,朱寧等二百一十九人,亦未嘗悉誅。獨大理寺少卿胡閏《野史》謂抄提男女二百一十七人俱死,外遣戍者又一百一十四人。而《奉天刑賞錄》載茅大芳妻死,上命飼狗,不應若是之酷。不足信七也。

  萬曆初,以建文帝所遺三詩宣付史館,竊疑是點竄元之故臣憶庚申君之作。若「天命潛移四海心」之句,豈出之帝口乎?不足信八也。鐵鉉二女沒人教坊,世傳七言二詩,乃吳人範寬題老妓卷而作,載《皇明珠玉集》中,好事者巧為附會。不足信九也。河西傭川中補鍋匠、東湖樵夫、雪庵僧潔其身,隱其名姓,據傳以書,奚而不可?乃憑轉輪殿鼠齧餘冊,一一實之。不足信十也。《實錄》載壬午歲七月,命前工部尚書嚴震直、戶部尚書王鈍、應天府尹薛正言分往山西、山東、陝西巡視,俾奏利弊。震直受詔至山西,九月卒於澤州公廨。初不聞震直督餉山東,為北兵縛置布囊,夾以兩馬舁至京,後使安南回滇,有吞金之事。不足信十一也。至若因楊行詳事而移之楊應熊,因史仲彬之名而造為致身錄,久而附益之。不足信十二也。論者以革除靖難之事,載諸《實錄》者皆曲筆,無寧取之野史。然《實錄》之失,患在是非之不公,然人物可稽,歲月無舛,後人不難論定。至遜國諸書,往往以黎邱之鬼,眩人觀聽,以虛為實,以偽亂真,其不滋惑焉者寡矣。閣下宜辨去其惑,曉然開諭同館,毋相矛盾。作史之貴乎有識者,此也。故因燕王來朝一事兼及之。惟閣下垂鑒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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