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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閣(8)


  【計陷】

  夏桂州主複河套,欲為書生封公侯計,至作《漁家傲》曲,遍令人屬和,以為功在漏刻,至世宗入仇、嚴之譖始驚怖自辨,諉出套之罪於會銑,上終不聽,以至西市之僇。此何異蔡元長主複燕雲,及送其子攸北征詩雲:「百年信誓須堅守,六月王師盍少休?」又雲:「身非帷幄若為籌」,蓋諉伐遼之罪于蔡攸,比金人入犯,京終不免潭州竄死。初同一任事,後同一卸責,然蔡預策北征之必敗,而夏不能料套功之無成,其識見相去遠矣。當夏未下獄時,適陝西澄城縣有移山之變,事在嘉靖二十六年七月廿一日,直至十二月廿八日始入奏,時上方修長生祈福,而元旦得實封,且正值會銑出塞失利之期,上震懼且大怒,而嚴介溪授真人陶仲文密計,令譖夏於上,謂山崩應在聖躬,可如周太史答楚昭王故事,移於將相,又私語大璫漢世災異賜三公死以應天變,又密疏引翟方進事,而夏遂不免矣。上元旦即下聖諭,謂氣數固莫逃,亦不可坐視者是也。夏死後十四年為壬戌歲,嚴敗亦由術士藍道行扶乩,傳仙語稱嵩奸而階忠,上玄不誅而待上誅,時皆雲徐華亭實使之。蓋夏、嚴受禍,皆出讎口,而扶乩更巧於占驗矣。當其同在事時,嚴之事貴溪,如子之奉嚴君,唯諾趨承,無複僚友之體,夏故淺人,遂視之如奴客。嚴雖深險,然為華亭所籠絡,移鄉貫,結婚姻,時時預其密謀,因以心膂相寄。不虞兩公各懷腹劍,陽托丙魏房杜之同心,陰學勾踐沼吳之故智,可畏哉。嚴之殺夏,陰佑之者陸炳、崔元也。嚴即逐後,乃子世蕃再以逃軍被重劾,時華意尚猶豫,而同裡人楊豫孫、范惟丕進謀,不如殺之以絕禍本,徐始憬然悟,而棄市之旨下矣。陸、崔武人不足道,華亭所善兩公,俱名士大夫,惜哉。華亭謝事,高中元亦欲殺之,然而仇隙久著,且舉動明白,不設陰謀,如曹操議除楊彪,尚有英雄氣。

  【宰相黷貨】

  士大夫黷貨無厭者,固雲齷齪下流,然為子孫計,或是一理。古來宰相如秦會之者,其子秦熺固其婦翁王仲山之孫,而故相王珪之會孫也,于秦氏何預,乃積鏹侔帝室,至死後四方珍異猶集其門,且欲以熺嗣為宰相,抑何愚耶?世廟末年,嚴分宜縱其子世蕃受賂,以致於敗。初聞故老雲,世蕃亦非介溪子,餘未深信;及閱趙浚谷中丞為吏部郎中王與齡行狀,直雲世蕃為螟蛉子,則分宜固無後也。名穢家滅,為千古笑端,是誠何心。當見大璫用事者,其貪墨或十倍於縉紳,而江南富僧蓄貲巨萬,瓶缽之餘,至儕程卓,此輩肝腸,定與人殊,何足深尤,但士人效之,則汙齒頰差史冊耳。

  正、嘉以來宰相無子者數人,如李西涯之清苦無複可議,曹健齊元之穢裂不足掛齒,若楊邃庵之急於賙人,夏桂溪之侈於奉眷,袁元峰之溺於女嬖,雖交際稍通融,尚是高明之過。最後高中元平日以素絲自豪,即彈章滿公車,未有訾及其守者,唯弇州以簠簋議之,說者謂出於懟筆。直至近日嗣子輩爭產,始知其家之厚,人之難知如此。

  【權臣籍沒怪事】

  元載胡椒八百斛,蔡京蜂兒三十七秤,王黼黃雀鮓堆至三楹,童貫劑成理中丸千斤,賈似道果子庫內只糖霜亦數百甕,此猶雲食物也;嘉靖間籍沒嚴分宜,則碧玉白玉圍棋數百副,金銀象棋亦數百副,若對局用之,最為滯重不堪,藏之則又無謂,真是長物。然收藏法書名畫最多,至以《清明上河圖》特起大獄,而終不得,則貪殘中又帶雅趣,較之領軍鞋一屋,似差勝之。

  聞籍分宜時,有褻器乃白金美人,以其陰承溺,尤屬可笑。蒞事者謂非雅物,難以進上,因鎔成鏹以充數。

  【籍沒古玩】

  嚴氏被籍時,其它玩好不經見,唯書畫之屬入內府者,穆廟初年出以充武官歲祿,每卷軸作價不盈數緡,即唐宋名跡亦然,於是成國朱氏兄弟以善價得之,而長君希忠尤多,上有「寶善堂」印記者是也。後朱病亟,漸以餉江陵相,因得進封定襄王。未幾張敗,又遭籍沒入官,不數年為掌庫臣官盜出售之,一時好事者,如韓敬堂太史、項太學墨林輩爭購之,所蓄皆精絕。其時值尚廉,迨至今日,不啻什伯之矣。其曾入嚴氏者有袁州府經歷司半印,入張氏者有荊州府經歷司半印,蓋當時用以籍記掛號者,今卷軸中有兩府半印並鈐於首幅,蓋二十年間,再受填宮之罰,終於流落人間,每從豪家展玩,輒為低徊掩卷焉。但此後黠者,偽作半印以欺耳食之徒,皆出蘇人與徽人伎倆,贗跡百出,又不可問矣。

  自江陵與馮保籍沒後,上用法益嚴,凡有犯者不貸。後來如富民徐性善之屬,既以法見籍,而司禮掌印大璫張誠得罪,並其司房錦衣南鎮撫司僉書霍文炳者,亦俱沒入,霍用事久,其橐不貲。又如故太監客用之屬,亦從此例。群小因妄測上有意實左藏,至奸徒王錦襲、王守仁輩,密告先世曾寄重寶于楚府,且及故大司大司空延安楊晴川兆,楊先被籍,而差官同守仁往勘楚府者,還奏所列無一實狀,守仁即下獄論斬,於是凶黨震懼,天下益服上英斷雲。

  霍文炳之被籍,有空房為江右一詞臣賃居,其下有伏藏數萬金,或雲詞臣發之,掩為己有。巡城禦史況上進露章於朝,詞臣削籍去,其事之有無不可知。然此公理學名臣,官至坊局,時望甚重,是年丁酉已定南京主考,忽被汙見斥,其程策無所用之,遂以畀相知二人,因有應天、河南二錄雷同之事。阿堵作祟,宛轉蔓延一至於此,奇哉!

  【籍沒二相之害】

  籍沒罪人資產,在前朝不能盡紀,如世廟末年之籍嚴分宜,時世蕃聞重劾,先往戍所,而其子紹庭為緹帥,馳急足歸報乃祖,預匿諸珍寶於所親厚。及欽遣使者至,所籍不及額之半,於是株累其姻友,以至無辜,俱嚴刑賠補。如鄢懋卿、萬寀輩受其卵翼,為之角距以取富貴,固不足惜,而江右小民,瘡痍數十年猶未複,亦可哀矣。今上癸未甲申間,籍故相張江陵,其貽害楚中亦如之。江陵長子敬修為禮部郎中者,不勝拷掠,自經死,其婦女自趙太夫人而下,始出宅門時,監搜者至揣及褻衣臍腹以下,如金人靖康間搜宮掖事,其嬰稚皆扃鑰之,悉見啖於饑犬,太慘毒矣。其後追逋王少宰曾司空,所寄頓終不及數,上亦用大臣言,留田千畝以贍太夫人。先是馮保籍後,亦已留衣二箱、銀千兩,僅降南京奉禦去矣,廢遼庶人憲〈火節〉之太妃,遂藉端歸罪故相,求複國,賴上聖明不聽。然遼故宮已先被上賜加拓為故相第宅,太妃因得以有辭,夫此汙瀦不祥之地,江陵公何所見而偃然居之?當時亦何以不撤毀而歸之上相,真事理之難解者。迨江陵籍沒後,此第又入官為衙署矣。

  分宜同時有義子趙文華,贅於吾郡,因征倭事,與胡宗憲同追所侵軍餉,趙已先死,其子系治二十餘年,不滿數,至累其婿屠禦史叔方者,時尚為孝廉,賠至三萬金,郡中又僉派富戶包認拆其第,第一椽亦勒價三兩,鄉人受毒不可言。其後今上丁酉,籍沒大璫張誠、司房霍文炳,致累鄒泗山德溥宮諭削籍追贓,又不足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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