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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愈


  司空圖雲:「金之精粗,考其聲皆可辨也,豈清於磬而渾于鐘哉!然則作者為文為詩,才格亦可見,豈當善於彼不善於此耶!愚觀文人之為詩,詩人之為文,始皆系其所尚,所尚既專,則搜研愈至,故能炫其功於不朽,亦猶力巨而鬥者,所持之器各異,而皆能濟勝以為勍敵也。愚嘗覽韓吏部歌詩累百首,其驅駕氣勢,若掀雷挾電,撐抉於天地之垠,物狀其變,不得鼓舞而狥其呼吸也。其次皇甫祠部文集外所作,亦為遒逸,非無意於深密,蓋或未遑耳。今于華下,方得柳詩,味其探搜之致,亦深遠矣;俾其窮而克壽,抗精極意,則固非瑣瑣者輕可擬議其優劣。又嘗睹杜子美《祭太尉房公文》,李太白《佛寺碑贊》,宏拔清厲,乃其歌詩也;張曲江五言沈鬱,亦其文筆也,豈相傷哉!噫,後之學者褊淺,片詞只句,未能自辨,已側目相詆訾矣,痛哉!因題柳集之末,庶俾後之詮評者,罔惑偏說以蓋其全工。」

  「洛邑得休告,華山窮絕陘。倚岩睨海眼,引袖拂天星。日駕此回轄,金神所司刑。泉紳拖修白,石劍攢高青。磴蘚漣拳跼,梯飆颭伶俜。悔狂已咋指,垂誡仍鐫銘。」退之《答張徹詩》也。李肇載登華事,信有之。沈顏作《聱書》,謂退之托此以悲世人登高而不知止,且示誡焉。

  皇甫湜作《韓先生墓誌》雲:「長慶四年八月,昌黎韓先生既以疾免吏部侍郎,書諭湜曰:『死能令我躬所以不隨世磨滅者,惟子以為囑。』其年十二月丙子遂薨。明年正月,其孤昶使奉功緒之錄繼訃以至,三月癸酉葬河陽,乃哭而敘其墓,其詳將揭之於神道碑雲。先生諱愈,字退之,後魏安桓王茂六代孫。祖朝散大夫桂州長史,諱睿素。父秘書郎贈尚書左僕射,諱仲卿。先生七歲好學,言出成文。及冠,恣為書以傳聖人之道。人始未信,既發不掩,聲震業光,眾方驚爆而萃排之。乘危將顛,不懈益張,卒大信於天下。先生之作,無圓無方,至是歸工。抉經之心,執聖之權,尚友作者,跂邪抵異,以扶孔氏,存皇之極,人知人罪非我計。茹古涵今,無有端涯,渾渾灝灝,不可窺校。及其酣放,豪曲快字,淩紙怪發,鯨鏗春麗,驚耀天下。然而栗密窈眇,章妥句適,精能之至,入神出天。嗚呼極矣!後人無以加之矣!姬氏以來,一人而已矣。始先生以進士仕,曆官二十有七。其為禦史、尚書、郎中、中書舍人,前後三貶,皆以疏陳治事,廷議不隨為罪。常惋佛老法潰聖人之堤,乃唱而築之。及為刑部侍郎,遂章言憲宗迎佛骨非是。任為身恥,上怒天子,先生處之安然,就貶八千里海上。嗚呼!古所謂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耶!吳元濟反,吏兵久遁無功,國涸將疑,眾懼恟恟。先生以右庶子兼禦史中丞行軍司馬,宰相軍出潼關,請先乘遽至汴,感說都統,師乘遂和,卒擒元濟,王庭湊反,圍牛元翼於深,救兵十萬,望不敢前。詔擇庭臣往諭,眾栗縮,先生勇行。元微之言於上曰:『韓愈可惜。』穆宗悔,馳詔無徑入。先生曰:『止,君之仁;死,臣之義。』遂至賊營,麾其眾責之,賊恇汗伏地,乃出元翼。《春秋》美臧孫辰告糴于齊,以為急病。校其難易,孰為宜褒。嗚呼!先生真古所謂大臣者耶!還拜京兆尹,斂禁軍,帖旱糴,獻齾幸臣之鋩。再為吏部侍郎,薨。年五十七,贈禮部尚書。先生與人洞朗軒辟,不施戟級,族姻友舊不自立者,必待我然後衣食嫁娶喪葬。平居雖寢食未嘗去書,怠以為枕,餐以飴口。講評孜孜,以磨諸生。恐不貎美,遊以詼笑嘯歌,使皆醉義忘歸。嗚呼!可謂樂易君子钜人者矣!夫人高平郡君范陽盧氏,孤前進士昶,婿左拾遺李漢,婿集賢校理樊宗懿,次女許嫁陳氏,三女未笄。銘曰:『維天有道,在我先生。萬頸胥延,坐廟以行。令望絕耶,痌此四方。惟聖有文,乖微歲千。先生起之,焯役於前。彍義滂仁,耿照充天。有如先生,而合且年。按我章書,經紀大環。唫不時施,昌極後昆。噫嘻永歸,知心之悲。」齾,王戛反。唫,其禁反。

  「喚起窗前曙,催歸日未西。無心花裡鳥,更與盡情啼。」乃二禽名也。喚起,聲如絡緯,圓轉清亮,偏鳴於春曉,江南謂之春喚。催歸,子規也。

  謹按:公生於代宗大曆三年戊申。

  德宗貞元八年壬申,是歲公登第,年二十五。

  十一年乙亥,上宰相三書。時趙璟、賈耽、盧邁為相。是歲欲相延齡,陽城諫止。

  五月東歸,作《感二鳥賦》,其末雲:「幸年歲之未暮,庶無羨於斯類。」時年二十八。

  十三年丁醜,從董晉辟為汴宋穎亳觀察推官。

  十五年己卯二月,晉公薨,公隨晉喪歸。既出四日,宣武軍亂,殺行軍司馬陸長源。公作《汴州亂》二章雲:「汴州城門朝不開,天狗墮地聲如雷。健兒爭誘殺留後,連屋累棟燒成灰。諸侯咫尺不能救,孤士何者自興衰。」又曰:「母從子走者為誰?大夫夫人留後兒。長源也。昨日乘車騎大馬,坐者為趨乘者下。廟堂不肯用干戈,嗚呼奈汝母子何!」

  十六年庚辰,依徐州武寧軍節度張建封。

  十九年癸未,拜監察禦史,上書論宮市,貶連州陽山令。時有《送浮屠文暢》、《孟東野序》。

  二十年甲申,移江陵法曹參軍,途中作詩寄三翰林。未幾,以四門博士召。

  二十一年乙酉正月,德宗崩,順宗立,改元永貞。韋叔誼、王叔文等用事,又謀奪中官兵,制天下之命。是年八月,皇太子即位,帝自稱太上皇,貶叔誼、叔文等。公作《永貞行》雲:「君不見太皇諒陰未出命,小人乘時偷國柄。北軍百萬虎與貔,天子自將非他師。一朝奪印付私黨,凜凜朝士何能為。狐鳴梟噪爭署置,晱閃跳踉相娬媚。夜作詔書朝拜官,超資越序曾無難。公然白日受賄賂,火齊磊落堆金盤。元臣故老不敢語,晝臥涕泣何汍瀾。董賢三公誰複惜,侯景九錫行可歎。國家功高德且厚,天位未許庸夫幹。嗣皇卓犖信英主,文如太宗武高祖。膺圖受禪登明堂,共流幽州鯀死羽。四門肅穆賢俊登,數君匪親豈其朋。郎官清要為世稱,荒郡迫野嗟可矜。湖波連天日相騰,蠻俗生梗瘴癘蒸。江氛嶺祲昏若凝,一蛇兩頭見未曾。怪鳥爭鳴令人憎,蠱蟲群飛夜撲燈。雄虺毒螫墮股肱,食中置藥肝心崩。左右使令詐難憑,慎勿浪信當兢兢。吾嘗同僚情可勝,具書自見非妄征,嗟爾既往宜為懲。」是歲又作《五箴》。年三十八。

  憲宗元和元年丙戌,權知國子博士,作《釋言》。

  二年丁亥,是歲作《元和聖德詩》。

  三年分司東都。始,宰相鄭公索公文,公獻之,有譖公者,遂作《釋言》。至是不自安,乃求分司。

  四年,是歲真為國子博士,改分司都官員外郎。

  五年,為河南令,是歲《效玉川子月蝕詩》。

  六年,入拜職方員外郎,時有《送窮文》、《寄盧仝詩》。坐論華陰令柳澗事,複為博士。作《進學解》,執政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轉考功郎中,修撰如故。數月以考功知制誥,論討蔡事與裴度議合。月滿,遷中書舍人,賜緋魚袋。後卒以謗語改太子右庶子。自六年至十一年也。

  十二年丁酉,裴度宣慰淮西,奏公行軍司馬,有《從軍泊途中》諸篇。其間《次潼關寄張十二使君》詩雲:「荊山已去華山來,日照潼關四扇開。刺史莫辭迎候遠,相公新破蔡州回。」又《次潼關上都統相公》雲:「暫辭堂印執兵權,儘管諸軍破賊年。冠蓋相望催入相,待將功德格皇天。」又《桃林夜賀晉公》雲:「西來騎火照山紅,夜宿桃林臘月中。來把命圭兼相印,一時重疊賞元功。」數篇皆有奧旨。元濟平,遷刑部侍郎。

  十四年正月,表乞燒佛骨。疏入,貶潮州刺史,有《次藍關示侄孫湘詩》雲:「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豈將衰朽計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是歲十月,量移袁州刺史。《酬張韶州詩》雲:「明時遠逐事何如,遇赦移官罪未除。北望詎令隨塞雁,南遷才免葬江魚。將經貴郡須留客,先惠高文謝起予。暫欲系船韶石下,上賓虞舜整冠裾。」又《留別張使君》雲:「來往再逢梅柳新,別離一醉綺羅春。久欽江總文才妙,自歎虞翻骨相貧。鳴笛急吹催落日,清歌緩送感行人。已知奏課當征拜,那複淹留詠白蘋。」

  十五年庚子,至袁州。是歲正月,憲宗崩,穆宗立,召為國子祭酒。長慶元年辛醜,轉兵部侍郎。

  七月,成德軍大將王廷湊殺田洪正。

  二年,公奉命宣撫鎮州。時裴度為幽鎮招撫使,公有《行次承天營酬裴公詩》雲:「竄逐三年海上歸,逢公複此著征衣。旋吟佳句還鞭馬,恨不身先去鳥飛。」是歲四月,廷湊解深州之圍,牛元翼奔歸京師。六月,裴度罷,三月相,六月罷。李逢吉為相。始,公有《和裴公感恩言志詩》雲:「文武功成後,居為百辟師。林園窮勝事,鐘鼓樂清時。擺落遺高論,雕鐫出小詩。自然無不可,範蠡爾其誰。」又《和裴公回朝見寄》雲:「蠱瘁年將久,公今始暫閑。事隨憂共減,詩與酒俱還。放意機衡外,收身矢石間。秋颱風日迥,正好看前山。」時牛、李党熾,裴介其間,累遭謗讟,故公詩有高蹈之語。是歲,拜京兆尹。

  三年,罷京兆尹,為兵部侍郎,尋拜吏部侍郎。

  四年甲辰,有《南溪始泛詩》。是歲,公以病罷吏侍,故有「餘年諒無幾,休日愴巳晚。自是病使然,非由取高謇」,又有「足弱不能步,自宜收朝跡」之句。十二月二日,卒于靖安裡,年五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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