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紀事·陳子昂

陳子昂

　　字伯玉，梓州人。資褊躁，然好施予，篤朋友，與陸余慶、王無競、房融、崔泰之、盧藏用、趙元最厚。唐興，文章承徐、庾餘風，子昂始變雅正，為《感遇詩》三十八篇。王適曰：「是必為海內文宗。」子昂、趙貞固、盧藏用、杜審言、宋之問、畢隆澤、郭襲微、司馬承禎、釋懷一、陸余慶，號「方外十友」。

　　盧黃門藏用曰：「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顏真卿曰：「若激昂頹俗，雖無害於過正，權其中論，不亦傷於厚誣。與沈隱侯論謝康樂，靈均以來，此秘未睹同也。」開寶中，梓州刺史郭廷謂以詩哭之，略曰：「魄逐東流水，墳依獨坐山。」

　　退之《薦士詩》曰：「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黃門侍郎盧藏用祭文曰：「天之生也，珠圓流兮玉方潔；子之歿也，太山頹兮良玉折。士林閴寂兮人物疏，門館蕭條兮賓侶絕。歎佳城之不返，辭玉階而長別。嗚呼！置酒祭子子不顧，亢聲哭子子不回。唯天道而無托，但無心而已摧！」

　　《獨異記》載：「子昂初入京，不為人知。有賣胡琴者，價百萬，豪貴傳視無辯者。子昂突出，謂左右曰：『輦千緡市之。』眾驚問，答曰：『余善此樂。』皆曰：『可得聞乎？』曰：『明日可集宣揚裡。』如期偕往，則酒肴畢具，置胡琴於前。食畢，捧琴語曰：『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馳走京轂，碌碌塵土，不為人知。此樂賤工之役，豈宜留心。』舉而碎之，以其文軸遍贈會者。一日之內，聲華溢郡。時武攸宜為建安王，辟為書記。」

　　《感遇詩》雲：「微月生西海，幽陽始代升。圓光正東滿，陰魄已朝凝。太極生天地，三元更廢興。至精諒斯在，三五誰能征。」其一。「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其二。「蒼蒼丁零塞，今古緬荒途。亭堠何摧兀，暴骨無全軀。黃沙幕南起，白日隱西隅。漢甲三十萬，曾以事匈奴。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其三。「樂羊為魏將，食子殉軍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吾聞山中相，乃屬放麑翁。孤獸猶不忍，況以奉君終。」其四。「市人矜巧智，于道若童蒙。傾奪相誇侈，不知身所終。曷見玄真子，觀世玉壺中。杳然遺天地，乘化入無窮。」其五。「吾觀龍變化，乃知至陽精。石林何冥密，幽洞無留行。古之得仙道，信與元化並。玄感非象識，誰能測淪冥。世人拘目見，酣酒笑丹經。昆侖有瑤樹，安得采其英？」其六。「白日每不歸，青陽時暮矣。茫茫吾何思，林臥觀無始。眾芳委時晦，鶗鴂悲鳴耳。鴻荒古已頹，誰識巢居子？」其七。「吾觀昆侖化，日月淪洞冥。精魄相交會，天壤以羅生。仲尼推太極，老聃貴窈冥。西方金仙子，崇議乃無明。空色皆寂滅，業緣定何成。名教信紛藉，死生俱未停。」其八。「聖人秘元命，懼世亂其真。如何嵩公輩，詼譎誤時人。先天誠為美，階亂禍誰因。長城備敵國，嬴禍發其親。赤精既迷漢，子年何救秦。去去桃李花，多言死如麻。」其九。「深居觀群動，悱然爭朵頤。群動相啖食，利害紛。便便誇毗子，榮耀更相持。務光讓天下，商賈競刀錐。已矣行采芝，萬世同一時。」其十。「吾愛鬼谷子，青溪無垢氛。囊括經世道，遺身在白雲。七雄方龍鬥，天下亂無君。浮榮不足貴，遵養晦時文。舒可彌宇宙，卷之不盈分。豈徒山木壽，空與麋鹿群。」其十一。「呦呦南山鹿，離罟以媒囮。招搖青桂樹，幽蠹亦成科。世情甘近習，榮耀紛如何。怨憎未相複，親愛生禍羅。瑤台傾巧笑，玉杯殞雙娥。誰見枯城蘖，青青成斧柯。」十二。「林居病時久，水木澹孤清。閑臥觀物化，悠悠念無生。青春始萌達，朱火已滿盈。殂落方自此，感歎何時平。」十三。「臨岐泣世道，天命良悠悠。昔日殷王子，玉馬遂朝周。寶鼎淪伊穀，瑤台成古邱。西山傷遺老，東陵有故侯。」十四。「貴人難得意，賞愛在須臾。莫以心如玉，探他明月珠。昔稱夭桃子，今為舂市徒。鴟鴞悲東國，麋鹿泣姑蘇。誰見鴟夷子，扁舟去五湖。」其十五。「聖人去已久，公道緬良難。蚩蚩誇毗子，堯禹以為謾。驕榮貴工巧，勢利迭相干。燕王尊樂毅，分國願同歡。魯連讓齊爵，遺組去邯鄲。伊人信往矣，感激為誰歎？」十六。「幽居觀天運，悠悠念群生。終古代興沒，豪聖莫能爭。三季淪周赧，七雄滅秦嬴。複聞赤精子，提劍入鹹京。炎光既無象，晉魏紛縱橫。堯禹道已昧，昏虐勢方行。豈無當世雄，天道與邊兵。咄咄安可言，時醉而未醒。仲尼溺東夏，伯陽遁西溟。大運自古來，旅人胡歎哉！」十七。「逶迤世已久，骨鯁道斯窮。豈無感激者，時俗頹此風。灌園何其鄙，皎皎於陵子。世道不相容，嗟嗟張長公。」十八。「聖人不利己，憂濟在元元。黃屋非堯意，瑤台安可論。吾聞西方化，清淨道彌敦。奈何窮金玉，雕刻以為尊。雲架山林盡，瑤圖珠翠煩。鬼功尚未可，人力安能存。誇愚適增累，矜智道逾昏。」十九。「玄天幽且默，群議曷嗤嗤。聖人教猶在，世運久陵遲。一繩將何系，憂醉不能持。去去行采芝，勿為塵所欺。」二十。「蜻蛉遊天下，與世本無患。飛飛未能止，黃雀來相干。穰侯富秦寵，金石比交歡。出入咸陽裡，諸侯莫敢言。甯知山東客，激怒秦王肝。布衣取丞相，千載為辛酸。」二十一。「微霜知歲晏，斧柯始青青。況乃金天久，浩露沾群英。登山望宇宙，白日已西暝。雲海方蕩潏，孤鱗安得寧。」二十二。「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樹林。何知美人意，驕愛比黃金。殺身炎洲裡，委羽玉堂陰。旖旎光首飾，葳蕤爛錦衾。豈不在遐遠，虞羅忽見尋。多材信為累，嘆息比珍禽。」二十三。「挈瓶者誰子，姣服當青春。三五明月滿，盈華不自珍。高坐委金玉，微縷懸千鈞。如何負公鼎，被敚笑時人。」二十四。「寒蟬號白露，茲歲已蹉跎。群物從大化，孤英將奈何。瑤台有青鳥，遠食玉山禾。昆侖見玄鳳，豈複虞雲羅。」二十五。「荒哉穆天子，始與白雲期。宮女多怨曠，層城閉峨眉。日晚瑤台樂，豈傷桃李時。青苔空萎絕，白髮生羅帷。」二十六。「朝發宜都渚，浩然思故鄉。故鄉不可見，但見巫山陽。巫山彩雲沒，高邱正微茫。佇立望已久，涕淚沾衣裳。豈茲越鄉感，憶昔楚襄王。朝雲無處所，荊國亦淪亡。」二十七。「昔日章華宴，荊王樂荒淫。霓旌翠羽蓋，射兕雲夢林。朅來高唐觀，悵望陽雲岑。雄圖今何在，黃雀空哀吟。」二十八。「丁亥歲雲暮，西山事甲兵。贏糧市邛道，荷戟爭羌城。嚴冬陰風勁，窮岫油雲生。昏黷無晝夜，羽檄複相驚。拳跼競萬仞，崩危走九冥。籍籍峰壑裡，哀哀冰雪行。聖人禦宇宙，聞道太階平。肉食謀何失，藜藿緬縱橫。」二十九。「可惜瑤台樹，灼灼佳人姿。碧華映朱實，攀折青春時。豈不盛光寵，榮君白玉墀。但恨紅芳歇，凋傷感所思。」三十。「朅來豪遊子，勢利禍之門。如何蘭膏歎，感激自生冤。眾趨明所避，時棄道猶存。雲淵既已失，羅網與誰論？箕山有高節，湘水有清源。唯應白鷗鳥，可為洗心言。」三十一。「索居猶幾日，炎夏忽然衰。陽彩皆陰翳，親友盡暌違。登山望不見，涕泣久漣洏。宿昔感顏色，若與白雲期。世中驕豪子，驅逐正嗤嗤。蜀山與楚水，攜手在何時？」三十二。「金鼎合神丹，世人將見欺。飛飛騎羊子，胡乃在峨眉。變化固幽類，芳菲能幾時。疲屙苦淪世，憂痗日侵淄。眷然顧幽褐，白雪空涕洟。」其三十三。「朔風吹海樹，蕭條邊已秋。亭上誰家子，哀哀明月樓。自言幽燕客，結髮事遠遊。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仇。避仇至海上，被役此邊州。故鄉三千里，遼水複悠悠。每憤邊兵入，常為漢國羞。何知七十載，白首未封侯！」三十四。「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台。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誰言未忘禍，磨沒成塵埃。」其三十五。「浩然坐何慕，吾蜀有峨眉。念與楚狂子，悠悠白雲期。時哉悲不會，涕泣久漣洏。夢登西山冗，南采巫江芝。探元觀造化，遺世從雲螭。婉孌時永矣，感悟不見之。」其三十六。「朝入雲中郡，北望單于台。二國何密邇，沙朔氣雄哉。藉藉天驕子，倡狂已複來。塞垣無名將，亭堠空崔嵬。咄嗟吾何歎，邊人塗草萊。」其三十七。「仲尼探元化，幽鴻順陽和。大運自盈縮，春秋遞來過。盲飆忽號怒，萬物相紛劘。溟海皆震盪，孤鳳其如何。」其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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