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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晅


  唐晅者,晉昌人也。其姑適張恭,即安定張軏之後。隱居滑州衛南,人多重之。有子三人,進士擢第。女三人,長適辛氏,次適梁氏,小女姑鐘念,習以詩禮,頗有令德。開元中,父亡,哀毀過禮,晅常慕之,及終制,乃娶焉,而留之衛南莊。開元十八年,晅以故入洛,累月不得歸。夜宿主人,夢其妻隔花泣,俄而窺井笑,及覺,心惡之。明日,就日者問之,曰:「隔花泣者,顏隨風謝;窺井笑者,喜于泉路也。」

  居數日,果有兇信。晅悲慟倍常。後居數歲,方得歸衛南,追其陳跡,感而賦詩曰:「寢室悲長簟,妝樓泣鏡臺。獨悲桃李節,不共夜泉開。魂兮若有感,彷佛夢中來。」

  又曰:「常時華堂靜,笑語度更籌。恍惚人事改,冥寞委荒丘。陽原歌薤露,陰壑悼藏舟。清夜莊台月,空想畫眉愁。」

  是夕鳳露清虛,晅耿耿不寐。更深,悲吟前悼亡詩。忽聞暗中若泣聲,初遠,漸近。晅驚側,覺有異,乃祝之曰:「償是十娘子之靈,何惜一相見敘也?勿以幽冥,隔礙宿昔之愛。」

  須臾,聞言曰:「兒郎張氏也,聞君悲吟相念,雖處陰冥,實所惻愴。晅君誠心,不以沉魂可棄,每所記念,是以此夕與君相聞。」

  晅驚歎,流涕嗚咽曰:「在心之事,卒難申敘。然須一見顏色,死不恨矣。」

  答曰:「隱顯道隔,相見殊難。亦慮君亦有疑心,妾非不欲盡也。」

  晅詞益懇,誓無疑貳。俄而聞喚羅敷取鏡,又聞暗中颯颯然人行聲,羅敷先出前拜。言:「娘子欲敘夙昔,正期與七郎相見。」

  晅問羅敷曰:「我開元八年,典汝與仙州康家。聞汝已于康家死矣,今何得在此?」

  答曰:「被娘子贖來,今看阿美。」

  阿美即晅之亡女也。晅又惻然。須臾命燈燭,立於阼階之北。晅趨前,泣而拜,妻答拜,晅乃執手,敘以平生。妻亦流涕謂晅曰:「陰陽道隔,與君久別,雖冥寞無據,至於相思,嘗不去心。今六合之日,冥官感君誠懇,放兒暫來。千年一遇,悲喜兼集。又美娘又小,囑付無人。今夕何夕,再遂申款。」

  晅乃命家人列拜起居。徙燈入室,施布帷帳。不肯先坐,乃曰:「陰陽尊卑,以生人為貴,君可先坐。」

  晅即如言。笑謂晅曰:「君情既不易平生,然聞已再婚,新故有間乎?」

  晅甚怍。妻曰:「論業君合再婚。君新人在淮南,吾亦知甚平善。」

  因語「人生修短,固有定乎?」

  答曰:「必定矣。」

  又問:「佛稱宿因不謬乎?」

  答曰:「理端可鑒,何謬之有?」

  又問:「佛與道孰是非?」

  答曰:「同源異派耳。別有太極仙品,總靈之司,出有入無之化,其道大哉。其餘悉如人間所說。今不合具言,彼此為累。」

  晅懼,不敢複問。因問:「欲何膳?」

  答曰:「冥中珍羞亦備,唯無漿水粥,不可致耳。」

  晅即令備之。既至,索別器,攤之而食,向口如盡。及撤之,粥宛然。晅悉飯其從者,有老姥,不肯同坐。妻曰:「倚是舊人,不同群小。」

  謂晅曰:「此是紫菊妳,豈不識耶?」

  晅方記念。別席飯。其餘侍者,晅多不識,聞呼名字,乃是晅從京回日,多剪紙人奴婢,所題之名。問妻,妻曰:「皆君所與者,乃知錢財奴婢,無不得也。」

  妻曰:「往日常弄一金鏤合子,藏於堂屋西北斗栱中,無有人知處。」

  晅取果得。又曰:「豈不欲見美娘乎,今已長成。」

  晅曰:「美娘亡時繈褓,地下豈受歲乎?」

  答曰:「無異也。」

  須臾,美娘至,可五六歲。晅撫之而泣,妻曰:「莫抱驚兒。」

  羅敷卻抱,忽不見。晅令下簾帷,申繾綣,宛如平生。晅覺手足呼吸冷耳。又問:「冥中居何處?」

  答曰:「在舅姑左右。」

  晅曰:「娘子神靈如此,何不還返生?」

  答曰:「人死之後,魂魄異處,皆有所錄,杳不關形骸也。君何不驗夢中,安能記其身也?兒亡之後,都不記死時,亦不知殯葬之處。錢財奴婢,君與則知。至如形骸,實總不管。」

  既而綢繆夜深,晅曰:「同穴不遠矣。」

  妻曰:「曾聞合葬之禮,蓋同形骸。至精神,實都不見,何煩此言也?」

  晅曰:「婦人沒地,不亦有再適乎?」

  答曰:「死生同流,貞邪各異。且兒亡,堂上欲奪兒志,嫁與北庭都護鄭乾觀侄明遠。兒誓志確然,上下矜閔,得免。」

  晅聞撫然,感懷而贈詩曰:「嶧陽桐半死,延津劍一沈。如何宿昔內,空負百年心。」

  妻曰:「方見君情,輒欲留答,可乎?」

  晅曰:「曩日不屬文,何以為詞?」

  妻曰:「文詞素慕,慮君嫌猜而不為。言志之事,今夕何爽?」

  遂裂帶題詩曰:「不分殊幽顯,那堪異古今。陰陽途自隔,聚散兩難心。」

  又曰:「蘭階兔月鈄,銀燭半含花。自憐長夜客,泉路以為家。」

  晅含涕言敘,悲喜之間,不覺天明。須臾,聞扣門聲。翁婆使丹參傳語:「令催新婦,恐天明冥司督責。」

  妻泣而起,與晅訣別,晅修啟狀以附之,整衣,聞香鬱然,不與世同,「此香何方得?」

  答言:「韓壽余香,兒來,堂上見賜。」

  晅執手曰:「何時再一見?」

  答曰:「四十年耳。」

  留一羅帛子,與晅為念。晅答一金鈿合子。即曰:「前途日限,不可久留。自非四十年內,若於墓祭祀,都無益。必有相饗,但於月盡日、黃昏時,于野田中,或于河畔,呼名字,幾盡得也。匆匆不果久語,願自愛。」

  言訖,登車而去,揚袂,久之方滅。舉家皆見,事見唐晅手記。

  〔出《通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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