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十葉野聞 | 上頁 下頁 |
| 奉安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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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東華錄》所載,及《開國方略》等書,俱言以帝儀葬明思宗,一似恩禮前朝備至。不知此特定鼎後,從諸臣之請,下詔掩飾耳目,為收拾人心計耳。按《聖安本紀》及《泣血錄》等書,都言闖賊入宮後,得思宗及後屍,盛以柳板,暴置宮門外三日,始得小殮。其殮也,殆桐棺紙衾,下儕槁葬,彼等遺臣不忍涉筆矣。及滿人入關,文字獄急,亦無敢彰滿主之涼德者。及讀鄉先輩邵青門先生文,書趙一桂事,不禁恍然。比客京師,悟大學校生趙某者,縱談明季事,自言一桂為其遠祖,子孫藏有乃祖筆記,當日事纖悉靡遺,較青門文特詳,今存祠中。因口述其大略,予紀而錄焉: 一桂為輦下肆商,抱布貿絲,往來市廛間,樸願無過人處。及京城陷,使眷屬居遠鄉,獨袱被策蹇驢,偽為軍中運糧食者,逡巡入國門,凡為亂兵所困者十餘次,幾不得脫。奮勇前進,卒達禁中。先是,禦史某者,直聲震朝右,所居與一桂鄰。闖兵且至,禦史以殉國自誓。一桂匿其少子,慨然以嬰、臼自任,且曰:「公苟正命,僕必為公營斂,如謝皋羽之于文信國故事。」及事極,禦史固在圍城中。一桂知其必死,故棄家冒險入城以踐約,雖死於鋒刃不悔。 無何,禦史屍不可得,而帝、後遺骸,方為偽闖臣順天府某遣官薄葬。梓宮窄小,如平民禮,舊臣亦無一人哭臨者。時偽臣某驅使明臣如犬羊,因令漢奸苛立儀制,輕車素佩,飄搖出城北,厝置於十三陵之旁。非特不修園寢,且不起陵樹碣,但以小石揭櫫曰「明某帝」而已。 一桂既不得禦史,則奔走視思宗之葬禮,傷心已甚。旋赴昌平,至夜深,獨慟哭陵下。袱被宿樹陰,野草牽衣,螢飛鬼嘯,不之顧也。顧不得思陵所在。有友人某,為昌平州吏目,延之食宿,如是者三日,奮然作曰:「吾力必改葬以天子禮,報大明二百年之深仁厚澤。且使腥膻之徒,知吾漢族尚有人也。」乃即作歸計,欲變產集資為大舉。顧自恨商儈不諳典禮,恐草草貽後世羞,意不如先覓一掌故儒生,黃門常侍,夙嫻朝章國故者,以為籌商治事地,然倉猝終不可得。 最後乃得中涓人邢某,自言在宮中值差有年,社屋之日,曾目擊帝、後陳屍慘狀並葬所所在。又言田妃陵墓甚壯麗,苟帝、後合葬于此,尚不失體制。一桂乃與結盟為兄弟,出橐中金千餘,更往明陵探察。果由中涓指得昭陵旁一小丘,宿草未青,土痕猶濕。不覺悲從中來,念二百年帝王末路,乃至於此。古人謂:「一盂麥飯,幾樹冬青。」今且並此而無之,能勿傷感?中涓邢乃言:「漢家故事:梓宮須取東山之木,輪囷合數人抱者,空其中,飾以丹漆堊灰。奢者則雜以金玉,外施金台銀閣,以為之座。及葬,則隧道通宮,明器畢具,刻木為宮人、黃門狀,甚則殺人以殉,魚燈石馬,羅列隧前,百官負土為墳,各種一樹,以為紀念。今群臣皆諂事新朝,勝國典型,誰複記憶。縱有二三遺老,憑弔夕陽,亦不過淚灑千行而已。」一桂聞言,欷噓不已,既而奮然曰:「小臣無狀,寧毀家為此義舉,願黃門左右翼我,則感且不朽。」 遂先鳩工起土,出舊梓宮。視之,則業已朽腐,木屑片片落。啟棺視之,帝、後顏色俱如生,惟冠服微黯。蓋當是草草成殮,不知何所拾得敝服,妄以施之聖體也。一桂悲悼者久之,中涓邢亦伏地慟哭。即挈金往市中與某商訂購禮服儀品。某商者,舊為尚衣司供奉,稔知宮中儀仗及服制之等威者也。一桂往返與之密商,某亦義形於色,願以半價成全一桂之大舉,一桂感甚。先是,中涓侈陳葬禮服物,約需二、三萬金。一桂以為先帝儉德昭著天下,不宜過奢,以損盛德,乃參酌奢儉之中,某商亦深然之。 因起田妃墓土,鑿山鏨石,入羨道中。拾級由隧下若乾方積,始發見甬道。納陛而升,中為正殿,列俑成行,衣履執器如生人,尊彝帷帳之屬悉具。前列祭品,簠簋完好,銀釭膏火未滅也。朱漆梓宮居中,鐘虡無恙,旁羅殉葬之玩好物甚具。一桂因與中涓商,將帝、後新作梓宮舁入,乃舉田妃棺移於右,而以思宗梓宮居中,周後居左。佈置略定,又因田妃有槨,帝、後俱無,爰議以田妃槨與周後,而為帝別作文木之槨,飾以鈿漆。費用不足,則中涓複引義士孫繁祉、劉再昌等捐集數百金。槨成,始安設妥帖。增購牲醴楮帛、金銀錁錠之屬,奉奠策祝,繼以哀哭。中涓、義士而外,勞役者數十人,莫不酸鼻流淚。附近居民爭來致吊,轟動鄰邑。 縣官聞之,若有所感,乃使吏目某開縣支費,將為之請於朝,發給庫帑。一桂力辭不受,仍挈袱被,與中涓偕遁至遠鄉。吏目覓之,不得也。人問其故,曰:「滿清虎狼,吾何必以清白體供其魚肉?且即不得禍,而假先帝遺骸以沽榮名,尤不忍為也。」 嗟乎!較之「冬青樹」故事,其諷義有過之。微青門一記,幾使此舉湮沒無聞,雖有藏祠之筆記,誰睹之而誰傳之?是可慨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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