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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自鄉舉裡選之法廢,而後世率尚詞章。唐以詩賦求真才,更為可歎。宋以經義取士,而我朝因之。夫取士以文,已為言舉人矣。然猶曰:言,心聲也。因文可得其心,因心可知其人。

  其文爽亮者,其心必光明,而察其粗淺之病;其文勁直者,其人必剛方,而察其豪悍之病;其文藻麗者,其人必文采,而察其靡曼之病;其文莊重者,其人必端嚴,而察其寥落之病;其文飄逸者,其人必流動,而察其浮薄之病;其文典雅者,其人必質實,而察其樸鈍之病;其文雄暢者,其人必揮霍,而察其弛跅之病;其文溫潤者,其人必和順,而察其巽軟之病;其文簡潔者,其人必修謹,而察其拘攣之病;其文深沉者,其人必精細,而察其陰險之病;其文沖淡者,其人必恬雅,而察其懶散之病;其文變化者,其人必圓通,而察其機械之病;其文奇巧者,其人必聰明,而察其怪誕之病;其文蒼老者,其人必不俗,而察其迂腐之病。有文之長,而無文之病,則其人可知矣,文即未純,必不可棄。今也但取其文而已。見欲深邃,調欲新脫,意欲奇特,句欲飣餖,鍛煉欲工,態度欲俏,粉黛欲濃,面皮欲厚。是以業舉之家,棄理而工辭,忘我而徇世,剽竊湊泊,全無自己神情,口語筆端,迎合主司好尚。沿習之調既成,本然之天不露,而校文者亦迷於世調,取其文而忘其人,何異暗摸而辨蒼黃,隔壁而察妍媸?欲得真才,豈不難哉?

  隆慶戊辰,永城胡君格誠登第,三場文字皆塗抹過半,西安鄭給諫大經所取士也,人皆笑之。後餘閱其卷,乃歎曰:「塗抹即盡,棄擲不能,何者?其荒疏狂誕,繩之以舉業,自當落地,而一段雄偉器度、爽朗精神,英英然一世豪傑如對其面,其人之可收,自在文章之外耳。胡君不羈之才,難挫之氣,吞牛食象,倒海沖山,自非尋常庸眾人。惜也!以不合世調,竟使沉淪。」餘因拈出以為取士者不專在數篇工拙,當得之牝牡驪黃之外也。

  萬曆丙戌而後,舉業文字如晦夜濃陰封地穴,閉目蒙被滅燈光;又如墓中人說鬼話,顛狂人說風話,伏章人說天話,又如楞嚴孔雀,咒語真言,世道之大妖也。其名家雲:「文到人不省得處才中,到自家不省得處才高中。」不重其法,人心日趨於魑魅魍魎矣。或曰:「文章關甚麼人心世道?」嗟嗟!此醉生夢死語也。國家以文取士,非取其文,因文而知其心,因心而知其人,故取之耳。言若此矣,謂其人曰光明正大之君子,吾不信也。且錄其人曰中式,進呈其文曰中式之文,試問其式安在乃?

  高皇帝所謂文理平通,明順典實者也,今以編造晦澀妄誕放恣之辭為式,悖典甚矣。今之選試官者,必以高科,其高科所中,便非明順典實之文。其典試也,安得不黜明順典實之士乎?人心巧偽,皆此文為之祟耳。噫!是言也,向誰人道?不過仰屋長太息而已。使禮曹禮科得正大光明、執持風力之士,無所畏徇,重一懲創,一兩科後,無劉幾矣。

  《左傳》、《國語》、《戰國策》,春秋之時文也,未嘗見春秋時人學三代。《史記》、《漢書》,西漢之時文也,未嘗見班、馬學《國》、《左》。今之時文,安知非後世之古文?而不擬《國》、《左》,則擬《史》、《漢》,陋矣,人之棄己而襲人也!六經四書,三代以上之古文也,而不擬者何?習見也。甚矣人之厭常而喜異也!余以為文貴理勝,得理,何古何今?苟理不如人而摹仿於句字之間,以希博洽之譽,有識者恥之。

  詩家無拘鄙之氣,然令人放曠;詞家無暴戾之氣,然令人淫靡。道學自有泰而不驕、樂而不淫氣象,雖寄意於詩詞,而綴景言情皆自義理中流出,所謂吟風弄月,有「吾與點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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