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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太平之時,文武將吏習於懶散,拾前人之唾餘,高談闊論,盡似真才。乃稍稍艱,大事到手,倉皇迷悶,無一干濟之術,可歎可恨!士君子平日事事講求,在在體驗,臨時只辦得三五分,若全然不理會,只似紙舟塵飯耳。

  聖人之殺,所以止殺也。故果於殺,而不為姑息。故殺者一二,而所全活者千萬。後世之不殺,所以滋殺也。不忍於殺一二,以養天下之奸,故生其可殺,而生者多陷於殺。嗚呼!後世民多犯死,則為人上者婦人之仁為之也。世欲治得乎?

  天下事,不是一人做底,故舜五臣,周十亂,其餘所用皆小德小賢,方能興化致治。天下事,不是一時做底,故堯、舜相繼百五十年,然後黎民於變。文、武、周公相繼百年,然後教化大行。今無一人談治道,而孤掌欲鳴。一人倡之,眾人從而詆訾之;一時作之,後人從而傾記之。嗚呼!世道終不三代耶?振教鐸以化,吾儕得數人焉,相引而在事權,庶幾或可望乎?

  兩精兩備,兩勇兩智,兩愚兩意,則多寡強弱在所必較。

  以精乘雜,以備乘疏,以勇乘怯,以智乘愚,以有餘乘不足,以有意乘不意,以決乘二三,以合德乘離心,以銳乘疲,以慎乘怠,則多寡強弱非所論矣。故戰之勝負無他,得其所乘與為人所乘,其得失不啻百也。實精也,而示之以雜;實備也,而示之以疏;實勇也,而示之以怯;實智也,而示之以愚;實有餘也,而示之以不足;實有意也,而示之以不意;實有決也,而示之以二三;實合德也,而示之以離心;實銳也,而示之以疲;實慎也,而示之以怠,則多寡強弱亦非所論矣。故乘之可否無他,知其所示,知其無所示,其得失亦不啻百也。故不藏其所示,凶也。誤中於所示,凶也。此將家之所務審也。

  守令於民,先有知疼知熱,如兒如女一副真心腸,甚麼愛養曲成事業做不出。只是生來沒此念頭,便與說綻唇舌,渾如醉夢。

  兵士二党,。近世之隱憂也。士党易散,兵黨難馴,看來亦有法處。我欲三月而令可殺,殺之可令心服而無怨,何者?罪不在下故也。

  或問:「宰相之道?」曰:「無私有識」。「塚宰之道?」曰:「知人善任使。」

  當事者,須有賢聖心腸,英雄才識。其謀國憂民也,出於惻怛至誠;其圖事揆策也,必極詳慎精密、躊躕及於九有,計算至於千年,其所施設,安得不事善功成、宜民利國?今也懷貪功喜事之念,為孟浪苟且之圖,工粉飾彌縫之計,以遂其要榮取貴之奸,為萬姓造殃不計也,為百年開釁不計也,為四海耗蠹不計也,計吾利否耳。嗚呼!可勝歎哉!

  為人上者,最怕器局小,見識俗。吏胥輿皂盡能笑人,不可不慎也。

  為政者,立科條,發號令,甯寬些兒,只要真實行,永久行。若法極精密,而督責不嚴,綜核不至,總歸虛彌,反增煩擾。此為政者之大戒也。

  民情不可使不便,不可使甚使。不便則壅閼而不通,甚者令之不行,必潰決而不可收拾;甚便則縱肆而不檢,甚者法不能制,必放溢而不敢約束。故聖人同其好惡,以休其必至之情,納之禮法,以防其不可長之漸。故能相安相習,而不至於為亂。

  居官只一個快性,自家討了多少便宜,左右省了多少負累,百姓省了多少勞費。

  自委質後,終日做底是朝廷官,執底是朝廷法,幹底是朝廷事。榮辱在君,愛憎在人,進退在我。吾輩而今錯處,把官認作自家官,所以萬事顧不得,只要保全這個在,扶持這個尊,此雖是第二等說話,然見得這個透,還算五分久。

  銛矛而秫挺,金矢而稭弓,雖有周官之法度,而無奉行之人,典訓謨訓何益哉?

  二帝三王功業,原不難做,只是人不曾理會。譬之遙望萬丈高峰,何等巍峨,他地步原自逶迤,上面亦不陡峻,不信只小試一試便見得。

  洗漆以油,洗汙以灰,洗油以膩,去小人以小人,此古今妙手也。昔人明此意者幾?故以君子去小人,正治之法也。正治是堂堂之陣,妙手是玄玄之機。玄玄之機,非聖人不能用也。

  吏治不但錯枉去慵懦無用之人,清仕路之最急者。長厚者誤國蠹民,以相培植,奈何?

  余佐司寇日,有罪人情極可恨,而法無以加者,司官曲擬重條,餘不可。司官曰:「非私惡也,以懲惡耳。」餘曰:「謂非私惡誠然,謂非作惡可乎?君以公惡輕重法,安知他日無以私惡輕重法者乎?刑部只有個法字,刑官只有個執宇,君其慎之!」

  有聖人于此,與十人論爭,聖人之論是矣,十人亦各是己論以相持,莫之能下。旁觀者至有是聖人者,有是十人者,莫之能定。必有一聖人至,方是聖人之論;而十人者,旁觀者,又未必以後至者為聖人,又未必是聖人之是聖人也,然則是非將安取決哉?昊天詩人,怨王惑於邪謀,不能斷以從善。噫!

  彼王也,未必不以邪謀為正謀,為先民之經,為大猶之程。當時在朝之臣,又安知不謂大夫為邪謀,為邇言也?是故執兩端而用中,必聖人在天子之位,獨斷堅持,必聖人居父師之尊,誠格意孚,不然人各有口,人各有心,在下者多指亂視,在上者蓄疑敗謀,孰得而禁之?孰得而定之?

  易衰歇而難奮發者,我也。易懶散而難振作者,眾也。易壞亂而難整飭者,事也。易蠱敝而難久當者,物也。此所以治日常少,而亂日常多也。故為政要鼓舞不倦,綱常張,紀常理。

  濫准、株連、差拘、監禁、保押、淹久、解審、照提,此八者,獄情之大忌也,仁人之所隱也。居官者慎之。

  養民之政,孟子雲:「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韓子雲:「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養也。」教民之道,孟子雲:「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勳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洪範》曰:「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党,王道蕩蕩;無党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予每三複斯言,汗輒浹背;三歎斯語,淚便交頤。嗟夫!今之民非古之民乎?今之道非古之道乎?抑世變若江河,世道終不可反乎?爵祿事勢視古人有何靳嗇?俾六合景象若斯,辱此七尺之軀,靦面萬民之上矣。

  智慧長於精神,精神生於喜悅,喜悅生於歡愛。故責人者,與其怒之也,不若教之;與其教之也,不若化之。從容寬大,諒其所不能而容其所不及,恕其所不知而體其所不欲,隨事講說,隨時開諭。彼樂接引之誠而喜於所好,感督責之寬而愧其不材,人非木石,無不長進。故曰:「敬敷五教在寬。」又曰:「無忿疾於頑。」又曰:「匪怒伊教。」又曰:「善誘人。」今也不令而責之豫,不言而責之意,不明而責之喻,未及令人,先懷怒意,梃詬恣加,既罪矣而不詳其故,是兩相仇、兩相苦也,智者之所笑而有量者之所羞也。為人上者切宜戒之。

  德立行成了,論不得人之貴賤、家之富貧、分之尊卑。自然上下格心,大小象指,曆山耕夫有甚威靈氣焰?故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寬人之惡者,化人之惡者也;激人之過者,甚人之過者也。

  五刑不如一恥,百戰不如一禮,萬勸不如一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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