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呻吟語 | 上頁 下頁


  問:「慎獨如何解?」曰:「先要認住獨字。獨字就是意字。稠人廣坐、千軍萬馬中,都有個獨。只這意念發出來是大中至正底,這不勞慎,就將這獨字做去,便是天德王道。這意念發出來,九分九厘是,只有一厘苟且為人之意,便要點檢克治,這便是慎獨了。」

  用三十年心力除一個偽字不得。或曰:「君盡尚實矣。」餘曰:「所謂偽者,豈必在言行間哉?實心為民,雜一念德我之心便是偽;實心為善,雜一念求知之心便是偽;道理上該做十分,只爭一毫未滿足便是偽;汲汲于向義,才有二三心便是偽;白晝所為皆善,而夢寐有非僻之幹便是偽;心中有九分,外面做得恰象十分便是偽。此獨覺之偽也,餘皆不能去,恐漸漬防閑,延惡于言行間耳。」

  自家好處掩藏幾分,這是涵蓄以養深;別人不好處要掩藏幾分,這是渾厚以養大。

  寧耐,是思事第一法。安詳,是處事第一法。謙退,是保身第一法。涵容,是處人第一法。置富貴、貧賤、死生、常變於度外,是養心第一法。

  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華、夏不是發暢、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槁,方為我境。

  大丈夫不怕人,只是怕理;不恃人,只是恃道。

  靜裡看物欲,如業鏡照妖。

  躁心、浮氣、淺衷、狹量,此八字,進德者之大忌也。去此八字,只用得一字,曰:「主靜。」靜則凝重。靜中境自是寬闊。

  士君子要養心氣,心氣一衰,天下萬事,分毫做不得。冉有只是個心氣不足。

  主靜之力,大於千牛,勇於十虎。

  君子洗得此心淨,則兩間不見一塵;充得此心盡,則兩間不見一礙;養得此心定,則兩間不見一怖;持得此心堅,則兩間不見一難。

  人只是心不放肆,便無過差;只是心不怠忽,便無遺忘。

  胸中只擺脫一「戀」字,便十分爽淨,十分自在。人生最苦處,只是此心沾泥帶水,明是知得,不能斷割耳。

  盜只是欺人。此心有一毫欺人、一事欺人、一語欺人,人雖不知,即未發覺之盜也。言如是而行欺之,是行者言之盜也;心如是而口欺之,是口者心之盜也;才發一個真實心,驟發一個偽妄心,是心者心之盜也。諺雲:「瞞心昧己。」有味哉其言之矣。欺世盜名,其過大;瞞心昧己,其過深。

  此心果有不可昧之真知,不可強之定見,雖斷舌可也,決不可從人然諾。

  才要說睡,便睡不著;才說要忘,便忘不得。

  舉世都是我心。去了這我心,便是四通八達,六合內無一些界限。要去我心,須要時時省察:這念頭是為天地萬物?是為我?

  目不容一塵,齒不容一芥,非我固有也。如何靈台內許多荊榛卻自容得?

  手有手之道,足有足之道,耳目鼻口有耳目鼻口之道。但此輩皆是奴婢,都聽天君使令。使之以正也,順從,使之以邪也,順從。渠自沒罪過,若有罪過,都是天君承當。

  心一鬆散,萬事不可收拾;心一疏忽,萬事不入耳目;心一執著,萬事不得自然。

  當尊嚴之地、大眾之前、震怖之景,而心動氣懾,只是涵養不定。

  久視則熟字不識,注視則靜物若動。乃知蓄疑者,亂真知;過思者,迷正應。

  常使天君為主,萬感為客,便好。只與他平交,已自褻其居尊之體。若跟他走去走來,被他愚弄綴哄,這是小兒童,這是真奴婢,有甚面目來靈臺上坐?役使四肢百骸,可羞可笑!(示兒)

  不存心,看不出自家不是。只於動靜、語默、接物、應事時,件件想一想,便見渾身都是過失。須動合天則,然後為是。日用間,如何疏忽得一時?學者思之。

  人生在天地間,無日不動念,就有個動念底道理;無日不說話,就有個說話底道理;無日不處事,就有個處事底道理;無日不接人,就有個接人底道理;無日不理物,就有個理物底道理;以至怨怒笑歌、傷悲感歎、顧盼指示、咳唾涕洟、隱微委曲、造次顛沛、疾病危亡,莫不各有道理。只是時時體認,件件講求。細行小物,尚求合則,彝倫大節,豈可逾閑?故始自垂髫,終於屬纊,持一個自強不息之心通乎晝夜,要之於純一不已之地忘乎死生。此還本歸全之道,戴天履地之宜。不然,恣情縱意而各求遂其所欲,凡有知覺運動者皆然,無取於萬物之靈矣。或曰:「有要乎?」曰:「有。其要只在存心。」「心何以存?」曰:「只在主靜。只靜了,千酬萬應都在道理上,事事不錯。」

  迷人之迷,其覺也易;明人之迷,其覺也難。

  心相信,則跡者土苴也,何煩語言?相疑,則跡者媒孽也,益生猜貳。放有誓心不足自明,避嫌反成自誣者,相疑之故也。是故心一而跡萬,故君子治心不修跡。中孚治心之至也,豚魚且信,何疑之有?

  君子畏天,不畏人;畏名教,不畏刑罰;畏不義,不畏不利;畏徒生,不畏舍生。

  「忍激」二字是禍福關。

  殃咎之來,未有不始於快心者,故君子得意而憂,逢喜而懼。

  一念孳孳,惟善是圖,曰正思;一念孳孳,惟欲是願,曰邪思;非分之福,期望太高,曰越思;先事徘徊,後事懊恨,曰縈思;遊心千里,岐慮百端,曰浮思;事無可疑,當斷不斷,曰惑思;事不涉己,為他人憂,曰狂思;無可奈何,當罷不罷,曰徒思;日用職業,本分工夫,朝惟暮圖,期無曠廢,曰本思。此九思者,日用之間,不在此則在彼。善攝心者,其惟本思乎?身有定業,日有定務,暮則省白晝之所行,朝則計今日之所事,念茲在茲,不肯一事苟且,不肯一時放過,庶心有著落,不得他適,而德業日有長進矣。

  學者只多忻喜心,便不是凝道之器。

  小人亦有坦蕩蕩處,無忌憚是已;君子亦有常戚戚處,終身之憂是已。

  只脫盡輕薄心,便可達天德。漢唐以下儒者,脫盡此二字,不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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