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邵氏聞見錄 | 上頁 下頁
五六


  元豐二年,予居洛。有老父年八、九十,自雲少日隨丁晉公至朱崖,頗能道當時事。呼問之,老人曰:「公自分司西京貶崖州,某從行。至龍門南彭婆鎮,公病瘧,夜遇盜,失物甚多,至今有玉碗在穎陽富家,盜所質也。至崖州,久之,某辭歸,公授以蠟丸,戒曰:『後西京知府與會府官,即投之。』某如所教,知府王欽若也,對府官得之不敢開,遽以奏,乃自陳乞歸表也。其中雲:『雖滔天之罪大,奈立主之功高。』繼有旨複秘書監,移光州。」嗟夫!任智數者,君子所不為也。世謂丁晉公、乏冀公皆任智數,如老人之言,則晉公又出冀公之上矣。王內翰禹偁,字元之,濟州钜野人。世農家,九歲為歌詩,畢士安作州從事,亟稱之。長益能文,有場屋聲,登太平興國八年進士第。召試相府,擢右拾遺、直史館。因北戎犯邊,獻書建和議,太宗賞之,宰相趙普尤加器重。至景德間,卒用其議,與虜通好。又與夏侯嘉正、羅處約、杜鎬同校三史,多所是正,進左司諫,知制誥。因論徐鉉為人誣告,內翰辨其非罪,責商州團練副使。尋召入翰林為學士。孝章皇后上仙,詔遷梓宮于故燕國長公主第。群臣不為服,內翰言:「後嘗母儀天下,當遵用舊禮。」罪以謗,謫知滁州。

  真宗即位,以直言應詔,召為知制誥。咸平初,修《太祖實錄》,與宰相論不合,又以謗謫知黃州。移蘄州,死於官。其平生大節如此,故所著《建隆遺事》,一曰《篋中記》,自敘甚秘,蓋曰:「吾太祖皇帝諸生也,一代之事皆目所見者,考於國史或有不同。」

  一曰:「上性嚴重少言,酷好看書,雖在軍中,手不釋卷,若聞人間有奇書,不吝千金以求之。顯德初從世宗南征,初平淮甸,有纖人譖上于世宗曰:『趙某自下壽州,私有重車數乘。』世宗遣人伺察之,果有籠篋數車。遽令別入行在,面開之,無他物,惟書數千卷。世宗異之,召上諭之曰:『卿方為朕作將帥,辟土疆,當堅甲利兵,何用書為?』上頓首謝曰:『臣無奇謀上贊聖德,濫膺寄任,嘗恐不迨。所以聚言觀覽,欲廣見聞,增智慮也。』世宗曰:『善。』」

  史曰:「上北征之夕,次陳橋驛,羅彥環等獻中央之服,立上為天子,請登馬南歸。才出驛門,上勒馬不前,謂諸將校曰:『我有號令,能稟之乎?』諸將皆伏地聽命。上曰:『爾輩自貪爵賞,逼我為君,今入京師,不得輒恣劫掠,依吾令即當有重賞,不然則連群撥隊,有斧鉞之誅。』諸將皆再稟令,戎馬遂行。既入國門,兵至如賓,秋毫不犯。先是京城居人聞上至,皆大恐,將謂循五代之弊,縱士卒剽掠。既見上號令,兵士至,即時解甲歸營,市井不動,略無搔擾,眾皆大喜。又聞上驛前誡約之事,滿城父老皆相賀曰:『五代天子皆以兵威強制天下,未有德洽黎庶者。今上踐阼未終日,而有愛民之心,吾輩老矣,何幸見真天子之禦世乎?』自唐末至五代,藩方節制皆不稟朝命,上踐阼,豁達大度,推赤心以待之。由是諸路節將懷德畏威,不敢跋扈,歲時貢奉無闕,朝廷亟召亟至,皆執藩臣之節甚恭。識者知主威之行矣,太平之基立矣。」

  又曰:「杜太后度量恢廓,有才智,國初內助為多。上初自陳橋即帝位,進兵入城,人先報曰:『點檢(上時官為點檢)已作天子歸矣!』時後寢未興,聞報,安臥不答,晉王輩皆驚躍奔走出迎(晉王后受命,是為太宗)。斯須有上親信人至,入白後,後乃徐徐而起曰:『吾兒素有大志,果有今日矣。』俄頃上至,見後於堂上。眾皆賀之,惟後愀然不樂,上甚訝之。左右進白後曰:『臣聞母以子貴,自古如此。後子今作天子,胡為不樂?』後謂上曰:『吾聞為君不易,且天子者致身於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則此位可尊,苟或失馭,則欲為匹夫不得,是吾所以憂也。子宜勉之!』上再拜曰:『謹受教。』又曰:『乾德、開寶間,天下將大定,惟河東未遵王化,而疆土實廣,國用豐羨,上愈節儉,宮人不及二百,猶以為多。又宮殿內惟掛青布緣簾、緋絹帳、紫綢褥,禦衣止赭袍,以綾羅為之,其餘皆用 紬絹。晉王已下因侍宴禁中,從容言服用太草草,上正色曰:『爾不記居甲馬營中時耶?『上雖貴為萬乘,其不忘布衣時事皆如此。」又曰:「開寶末,議遷都於洛。晉王言:『京師屯兵百萬,全藉汴渠漕運東南之物贍養之,若遷都於洛,恐水運艱阻,闕于軍儲 。』上省表不報,命留中而已。異日,晉王宴見從容,又言遷都非便。上曰:『遷洛未已,久當遷雍。』晉王叩其旨,上曰:『吾將西遷者無它,欲據山河之勝而去冗兵,循周、漢之故事以安天下也 。』晉王又言:『在德不在險。』上不答。晉王出,上謂侍臣曰:『晉王之言固善,姑從之,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又曰:「上享天下十七年,左右內臣有五十餘員,止令掌宮掖中事,未嘗令預政事,或有不得已而差出外方,止令幹一事,不得妄采聽他事奏陳。天下以為幸。開寶末,差內臣禱名山大川,俄有黃門於洞穴采得怪石,有類羊形,以為異而獻之。上曰 :『此是墳墓中物,何用獻為?『命碎其石,仍杖其黃門逐之。不受內臣所媚皆如此。」又曰:「乾德初,浙西錢做來朝,上待之甚厚。俶方到闕,自晉王、丞相及中外臣僚有表章五十余封,請留做,上曰 :『錢俶在本國,歲修職貢無闕,今又委質來朝,若利其土宇而留之,殆非人主之用心,何以示信於天下也。』奏俱不納。俶辭歸國,賜與金幣名馬之外,別以黃絹封署文書一角付俶曰 :『候至本國開之。』仍諭俶曰:『朕知卿忠勤,若朕常安健,公則常有東南,他人即不可也。』俶做感泣拜謝而去。俶至錢塘,開軸中文字,乃是晉王、丞相已下請留箋章五十余封。 俶大驚,以表稱謝。上存心仁信類如此。」

  嗚呼,王內翰,前輩諸公識與不識,皆尊師之,曰:「古之遺直也。」伯溫晚生,得其私書於海內,兵火之餘,取可傳者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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