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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勢紀


  自古為國家患者無如權臣,蓋勢重危國,勢輕危身,危國者難制害大,危身者易翦害小,信然已。我國家自罷宰相,分任六部,複有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臚列其間,命曰九卿。軍旅屬之世冑,設五軍都督府司其籍伍,而訓練檢閱,複以文臣總理機務。其紀綱之密,不啻犬牙相錯,誰敢恣行胸臆!間有陰竊人主喜怒,以威脅搢紳,搢紳亦重足屏息,惴惴恐懼。然英明之主一奮幹斷,則削籍詔獄,曾不少待,亦足為世訓戒矣。

  武定侯郭勳自世皇登極以來,漸被恩寵。久之,遂擅威福,罔財賄,虐搢紳,收集無籍,殊多不法。上親遇有加,封翊國公,乘轎都下,皆出異數。後科道糾發其事,上獨斷無所假,下之獄,滅其黨惡數十人,遂命法司議勳死。嗚呼!小人恃寵放恣,從古如斯,然未有不及其身者也。而奸邪不鑒,人主不察,貽害國家,往往有之。孰如世皇英武果決,去狐鼠而奠安城社者?賢于古昔遠矣。

  禦史胡守中者,素善逢迎,巧中上意。方上之幸承天也,守中巡按順天,奔走承順,無所不至。威劫百姓財力,以賄賂中官,密通誠懇,遂由禦史不逾年驟擢少司馬兼副中丞,總內台事。時及北虜入寇山西,上命出督軍餉,守中益豪橫亢恣。虜退旋朝,盛陳兵馬,聲勢孔赫,所過斂跡。其子亦從行,橫索人財物。有諫議章發其奸,上怒,命逮錦衣獄,擬罪至死。餘昔遇其人,外粗鄙而內險邪,小人之尤者也,而乘君子之器。是以播惡於眾,不久而敗,理之常耳。故君子貴立德,而恥幸進也。

  咸甯侯仇鸞恃寵交恣,庚戌之變,擇為大將軍,握重權,朝廷賞賚不貲。然實無寸尺之功,縱其奴隸漁獵百姓,乞恩親厚,皆屬濫膺,且排抑搢紳,貪焚無忌。都禦史曾銑發其奸贓,乃被逮。鸞遂訐銑行賂,掩敗冒功,妄議恢復河套,搖動關中,人情大洶。亦逮銑詔獄,尋殺之。鸞釋不問。至是以誤服熱藥死,上下諭數其罪,收朋黨系獄。一時權貴,轉盼淒涼,人臣可以鑒矣。

  故錦衣陸炳,都督松之子也。松故興國衛士,傳其妻有阿母保護功。松歿,上命炳代父掌衛事,亦授都督,尋加師、保,寵倖無比。歲戊午,餘往次銓曹,陸曹使者一二輩遠迎。餘曰:「誤矣。吾與乃公生平無半面之識,何故來迎?」使者曰:「不誤。」往復主命,即掃除舍館以待矣。迨入京,陸即過訪,厚饋飲食。餘曰:「僕素無交誼,足下遇之何厚也?」陸曰:「若非能知公,因公故人五台知之。」餘曰:「五台于魏郡相與善,故謬稱許。足下何信之深也?」陸曰:「五台剛直,不輕許可,每論議時務,必稱引公以為法程。僕企慕久矣,不意今日得望見顏色,以慰生平也。」自後數數過訪,執禮甚恭。後餘補官西蜀,道經承天,會陸有父喪,愧無以答其意,為文奠之。後陸歿,為時宰相傾,籍沒,其子亦逮系。餘柄銓朝審,始釋其子。蓋陸方寵貴,權傾中外,搢紳咸側目,餘以折節禮下士夫,其恭謹有可嘉者。且當世廟時,每逮搢紳下錦衣鞫訊,或詔譴廷杖,彼皆緩刑以俟上怒之解,賴其保全者甚眾,不可謂無功於搢紳也。時亦以餘言為公論雲。

  華亭柄國,新鄭為亞相。餘自關中入為理卿,過訪新鄭。渠雲:「昨華亭詢公,餘以至明答之,若未滿其意。竊謂今之居官任職,多昏昏者耳,故明止一二分。明至四五分,稱明已。若公,可謂至明也。」蓋彼自負其明,故其言若是。後開隙華亭,罷歸。複起柄國,乃欲恃權修怨于華亭。不知窺伺之江陵已陰擠而力排之,禍且不測矣。明亦難言哉!餘秉銓日,走使新鄭。彼答書雲:「方僕之在朝也,公時在野,曾無一字見貽今公在朝,僕已在野,乃不遠數千里下問。于前日之不相聞也,足以見公之高;於今日之下問也,足以見公之厚。」是不可謂不明。而乃陷危機不悟,何哉?蓋權勢所在,當局即迷,抑利令智昏,人自迷耶?餘所睹記,如分宜、貴溪至相傾危以死不悟。後來者複蹈覆轍,何迷之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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