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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妖


  熙寧間,福人陶彖,以令至秀州。攜子希侃遊學。希侃美丰姿,尚詼謔。長吟獨詠,慨然有周流山水之志,功名事不足掛齒也。

  一日,道經會稽,泊舟山下。時微風棲林,淡月漾水,希侃不能成寢。起未數步,而山鐘野笛,又飄然交送於耳。正欲拈韻賦詩,而香氣已忽忽入息矣。凝盼間,一娉婷參前。陶生驚謂曰:「夢耶?祟耶?」妖曰:「羨君高懷,特伴幽獨。」生問其居址遠近,妖答曰:「門崖壁石,顧在咫尺。青山我主人,茭葑我比鄰也。」生曰:「獨居荒寂,得無至此一遣乎?」妖曰:「非也。送月迎風,何居之獨?啼鶯語燕,何荒之寂?日飄搖于煙水之鄉,無所鬱也,又何假於一遣乎?」

  陶因微笑,牽妖袖並坐月中。引身私之,妖亦不拒。因問生曰:「操帆徒涉,碌碌何之,使得久留,當堅永約。」生曰:「此衷願耳,奈家尊赴宦,固難舍也。」妖憮然欷歔,曰:「君猶未知乎?青苗梗法,荊棘當途,政殆者有投林之想矣!君乃欲為風中之樹耶?」生曰:「拙哉子言!將使我埋光邱壑乎?」妖曰:「徙木南門者,孰與種梅孤山之為逸?看花長安者,何如摘菊籬下之為高,孰謂邱壑非賢者事哉。」生曰:「是固然,但君子疾泯泯耳。」妖笑曰:「王庭三槐,竇家五桂,不可謂不可芬馥也,今未幾而雨露淒涼,凋殘相繼。甚者將軍之大樹,斧斤及之矣,何赫赫足雲。」生曰:「苟能遺芳,是亦可也,何必較身後之遇。」妖曰:「不然也,顧所處何如耳。茹芝四老子,采薇二餓夫,自身以後,其來不知幾許時矣,而商山首陽之秀號,至今與霜松雪竹同清,未聞榮前而悴後者,何耶。」

  生又曰:「聖於清者,不足論矣。若中人以上,而身無一遇,如虛生何。」妖曰:「此又不可強也,試以吾輩言之,有步生蓮花者,有妝飛梅萼者,寵愛何其殷也,有蒸梨見逐者,有啖棗求去者,疏斥何其甚也,謂是其色弗若歟,非然也。夫婦女且爾;而況丈夫乎。故天苟遇我,則廟棟堂梁。天不我遇,則塗樗泥櫟。遇不遇,命也。君謂由人乎哉。不然,渭之釣叟,傅之築傭,苟非商周拔茅而物色,則一竿一版,朽爛濱岩之下,老死無聞矣。故曰遇又不可強也。」

  生勃然曰:「信如子言,甘與庸庸者伍,何以自別歟。」妖曰:「豈有異哉?杏園一宴,桃李春宮,雖與臣草莽,友蓬蒿者不若。及其南柯夢後,衰草荒榛,寒煙暮雨,同一邱耳。孰分梧檟之與樲棘乎。」生曰:「世之急功名者何限,而子獨以忤眾者願我,何也?」妖曰:「妾非願君,欲悟君耳。正以此輩為可鄙也,垂涎富貴者,不啻望梅之渴。妄想功名者,孰無夢松之思。攘攘營營,爭枝匝樹,雖忙逐槐塵而不惜,禍甘桃實而莫知,彼將謂可根深蒂固也。豈知桑榆之景易窮,草頭之露易涸;華茂未幾,枯槁隨至,方將宴笑堂中,而長夜之室,人已為我築矣。悲思此景,願將何屬乎?」

  生曰:「人孰無死也,必欲高潔以逃之,不幾於固耶?」妖曰:「死固難免,但當值此死耳。苟徒朝求井上之李,暮拔園中之葵,勞苦迎合,驅馳世途,憂憤迭興,驚疑靡一,遑遑然無俄頃之舒眉坦腹;人而至此,縱廟柏成龍,雷陽感竹,終無益也。而況未必得此者乎。若夫托赤松以遨遊,隱桔中以行樂,餐菊英,紉蘭佩,逍遙於塢之北溪之南,與木石通情,猿鶴同夢;雖片月浮雲,不足以喻其閑,飛花流水,莫能以狀其適,天地至樂,斯人久享曆焉,誠所謂時可當日。而日可當年者。亦將與恒人論歲月乎,以此評死。果孰值孰負耶?」

  生喜曰:「不期一話足開心胸,子殆非山家者流歟。何其典達也?」妖複低容促膝。曰:「章台霸橋,舊裔日微,漢禁隋堤,風光非昔。行行種種,無非攀愁送恨之情。故特僑寓以避此耳。」生歎曰:「然。才容兼妙,無怪乎不屑事人也。」妖又太息。曰:「張君一別,腰緊眉粗,眠臥舍情,春秋虛度。連理之樂,殆不可複望於今矣。」生曰:「然則有兄弟否?」妖曰:「紫荊伐後。萁豆相煎者多也。念木連枝者誰歟。」生曰:「既爾孤獨。曷求一友乎。」妖曰:「金蘭契絕,勢利成風,負荊人遙,青松落色。當今之世,而欲所求乎友,非賣則擠矣。」生曰:「若然,則人可絕乎?吾恐不如是之甚也。」妖曰:「殆有甚焉。朝廷鮮勝任之良幹,郡縣乏敷惠之甘棠。趙家喬木,為庸材輩蠹蝕也數矣。顛僕之禍,行將切於本根,一木豈能支哉。」

  生曰:「子誠孰識世故者。然今茲之處,樂耶?憂耶?」妖曰:「方其淒風寒雨,杏褪桃殘,山路簫條,愁雲十裡,苔荒蘚敗,情蕩魂銷,不可謂無憂也。及其芳洲晴暖,一簇翠煙,畫舫玉驄,酒旗搖映。又或送夕陽,掛新月,暮蟬數咽,野鳥一鳴,萬縷春光,心怡意適,殆不知造物之有盡也。夫誰曰不樂乎?」生笑曰:「樂則樂矣。第少一知心也,奈何?」妖亦笑曰:「安排青眼,窺人多矣,無如郎君。是以不辭李下私嫌,竟赴桑間密約,且惓惓為君道也。」

  生挽其手,曰:「咀嚼卿言,不覺俗心頓破,但不能置此身耳。」妖曰:「是不難。即當潛名澗壑,俯結松蘿,寄跡雲霞,永聯絲木。襟披楊柳之風,步緩梧桐之月。山樵泉飲,快一塵於無驚。鶴伴鷗賓,洗星淄於不染。上縱莘野之孤犁,春田清靄。下續桐江之一線,秋水寒潭。拄杖穿花,一無留念。攜壺借草,百不關情。惟夢繞乎松杉,據弄床頭之笛。且心飛于蘭桂,移彈石上之琴。誠可謂神仙中人,不特與竹林而較勝。風塵外物,直將與桃源而爭芳者也。何必喘慕紫薇之台閣,肩挨黃棘之門牆,韁鎖情懷,桎梏手足,以自取辱哉!」生見其言詞流發,博洽多聞,意必仙種,感慕益切。複取舟中行褥,鋪松陰之下,欲求再會。交接間,極盡情事。起與生別,雞三唱矣,生因請其姓,妖答曰:

  「不必牽衣問阿嬌,幽情久已屬長條。
  禹王山下無人處,幾度臨風夜舞腰。」

  生溺於欲,竟不詳其意而散。

  明日,彖欲發泊,生意逗延不進。夜果複來,生乃匿之舟中,欲與之任。妖怫然不許,曰:「妾奉蒲姿於君者,實欲與君開綠野之堂,結白蓮之社。采武安之藥,種邵平之瓜,冷淡岩雲湖水中也。顧可自蹈危機,為人振落,剪拂甚哉,妾所不願也。」生情不能舍,哀哀懇乞。約以送至家尊,即當與俱此山。請之再四,乃從。

  及抵秀年餘,希侃忽遘異疾,不可救療。會元淨法師過秀,令彖亟詣告之。師乃除地為壇,設觀音像,取楊柳灑水咒之。結跏趺坐,引妖問曰:「汝居何地而來至此?」妖答曰:「會稽之東,汴山之陽,是我之宅,古木蒼蒼。」師曰:「噫,兒蓋柳也。吾嘗聞是兒返性矣,不道其複為幻也。」妖乃囅然笑曰:「陶君有緣,兒將教以不死之術,非祟也。」師不能窘,為宣楞嚴秘密神咒,令痛自悔恨,毋為物邪所轉。於是號泣請去,複謂陶生曰:「久與子游,何忍遽舍,願觴為別。」即相對引滿,作詩泣曰:

  「仲冬二七是良時,江上多緣與子期。
  今日臨歧一杯酒,共君千里還相思。」

  遂去,不復見。生疾亦尋愈。方知其妖柳也。故所論議,皆花木之事。然鑿鑿造理者也。因悟其言,改名希靖,不求仕進,歸家享年壽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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