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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婉娥


  洪武初,吳江沈韶,年弱冠,美姿容。詩學薩天錫,字學邊伯京,皆為時輩所稱許。嘗和天錫《過嘉興》詩韻題《吳中懷古》。天錫詩雲:

  「七澤三江通甫裡,楊柳芙蓉映湖水。閶門過去是盤門,半卷珠簾畫樓裡。

  蘼蕪生遍鴛鴦沙,東風落盡棠梨花。館娃香徑走麋鹿,清夜鬼燈籠絳紗。

  三高祠下東流續,真娘墓上風吹竹。西施去後h廊傾,歲歲春深燒痕綠。」

  韶和雲:

  「東南形勝繁華裡,一片笙簫沸江水。小姬白苧制春衫,桂楫蘭橈鏡光裡。

  舞臺歌榭臨鷗沙,粉牆半出櫻桃花。采香蝴蝶飛不去,撲落輕盈團扇紗。

  美歌子夜憑誰續,柳陰吹散柯亭竹。範蠡扁舟去不回,惟有春波照人綠。」

  他詩皆類此。然以家富不欲仕,人知其然,複利其賄,或欲舉為孝廉,或欲保為生員,旁午紛紜,殊無寧日。韶雖不吝於財,實厭其撓,乃謀于妻兄張氏,欲遠遊以避之。

  乃拉中表陳生梁生,乘峨軻,載重資,遨遊襄漢。次九江府,愛匡廬之秀,覽彭蠡之清,留連郡郭,吊古尋幽。眾稍譏之,韶不恤也。因歎曰:「吾儕幸家富年少,粗知文墨,茲行盍避人爾,豈能效王戎輩執牙籌屑屑計刀錐之利哉。」遊益數。

  偶秋雨新霽,水天一色。韶偕梁陳二生,同訪琵琶亭,吟白司馬《蘆花》《楓葉》之篇,想京城女銀瓶鐵騎之韻,引睇四望,徘徊久之。于時月明風細,人靜夜深,方取酒共酌。聞月下仿佛有歌聲,乍遠乍近,或高或低,三人相顧錯愕。梁生戲曰:「得非商婦解事乎。」韶曰:「爾時樂天尚須『千叫萬喚』,今日豈得容易呈身哉。」陳生曰:「老大蛾眉,琵琶哀怨,縱使尊前輕攏慢撚,適足以增天涯淪落之感,豈能醉而成歡耶。」韶曰:「且靜聽之。」良久而寂。酒罷回船,竟莫知其何故。

  獨韶迭宕,好事多情。翌日,往究其實。躊躕之間,了無所見。興闌體倦,方欲言還。忽奇香馥鬱,縹緲而來。韶異之,延佇以候。茶頃,一麗人宮妝豔飾,貌類天仙,二小姬前導,一持黃金吊爐,一抱紫羅繡褥,冉冉登階。意必貴家宅眷,臨賞於此。隱壁後避之。小姬鋪褥庭心,麗人席地而坐。顧姬曰:「何得有生人氣,無乃昨夕狂客在是乎?」韶懼其搜索,趨出拜見,且謝唐突。麗人曰:「朝代不同,又無名分,何唐突之有。但諸郎夜來談笑,以長安娼女,浮梁商婦見目,無亦太過乎?」韶倉卒莫知所對。麗人呼使同裀,辭讓再四,固命之,乃就席。因問姓氏。麗人曰:「欲陳本末,懼駭君聽。然吾非禍於人者,幸勿見訝。妾偽漢陳主婕妤鄭婉娥也,年二十而死,殯於近亭。二侍女一名鈿蟬,一名金雁,亦當時之殉葬者。」韶素有膽氣,兼重風情,不以為怪也。麗人曰:「妾沉鬱獨居,無以適意,每於此吟弄,聊遣幽懷。詎意昨宵為諸郎所據,敗興浩歌而返。今幸對此良宵,複遇佳客,足以償矣。」使鈿蟬歸取酒肴,飲於亭上。自歌其詞,曰:「郎憶之乎?即昨日所謳之《念奴嬌》也。」詞曰:

  「離離禾黍,歎江山似舊,英雄塵土。石馬銅駝荊棘裡,閱遍幾番寒暑。劍戟灰飛,旌旗烏散,底處尋樓艣。喑嗚叱吒,只今猶說西楚。憔悴玉帳虞兮,燈前掩面,淚交飛紅雨。鳳輦羊車行不返,九曲愁腸漫苦。梅瓣凝妝,楊花翻曲,回首成終古。翠螺青黛,絳仙慵畫眉嫵。」

  歌竟,勸韶盡飲。數杯後,韶豪態逸發,議論風生,與麗人談元末群雄起滅事,歷歷如目睹。且詢陳主行事之詳,麗人淒然,泣數行下。泣已,收淚曰:「且談風月,不必深言,徒令人懷抱作惡耳。」因口占一詩曰:

  「鳳艦龍舟事已空,銀屏金屋夢魂中。黃蘆晚日空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

  隧道魚燈油欲盡,妝台鸞鏡匣長封。憑君莫話興亡事,淚濕胭脂損舊容。」

  誦畢索和。韶即依韻賡而酬之,曰:

  「結綺臨春萬戶空,幾番揮淚夕陽中。唐環不見新留襪,漢燕猶餘舊守宮。

  別苑秋聲黃葉墜,寢園春盡碧苔封。自慚不是牛僧孺,也向雲階拜玉容。」

  麗人唶唶曰:「可謂知音。」於是促席暢飲,共宿於庭,相與媾歡,一如人世。少焉,天上烏啼,城頭鼓歇,兩人扶攜而起。曰:「今夕當歸舍中,謀為久計,不宜風眠露宿,貽俗子輩咄笑。」韶頷之,亟返逆旅,則陳梁二生緊候開舟。乃紿曰:「昨得家書,促回甚急,必有他故,不得同行矣。」二生信之,執手而別。韶是晚再去,金雁已先在矣,遂導過亭北竹陰中半裡餘,見朱門素壁,燈燭交輝,才及重堂,麗人迎笑,出紫玉杯飲韶曰:「此吾主所禦,今以勸郎,意亦不薄矣。」宿留月餘,不啻膠漆。

  一夕,麗人語韶曰:「妾死時,偽漢方盛,主寵複深,故玉匣珠襦,殯送極一時之富貴,幽宮神道,墳塋備一品之威儀。是故五體依然,三魂不昧。向者盧君愛女南極夫人,偶此嬉遊,授妾乙太陰煉形之術。為之既久,不異生人。夜出晝藏,逍遙自在。君宜就市求青羊乳半杯,勤勤滴妾目中,乳盡眼開,百日可起。」韶如言,求乳,以滴其兩眥。屈指三旬,欻然能步。或同攜素手,遊衍隧中;或並倚香肩,笑歌亭上。韶迷戀情深,鄉閭念淺。春來秋去。四載於茲。

  是年冬初,麗人無故忽潸然淚下,悲不自勝。怪而問之,初則隱忍弗言,繼則舉聲大慟。韶慰解萬方,乃一啟齒,曰:「與郎冥契,盡在來朝。故不覺悲傷至此耳。」韶聞言,悽惶感悟,欲自縊於隧間。麗人不可,曰:「郎陽壽未終,妾陰質未化。倘沉溺世緣,致君非命,冥司必加重譴。兼之定數,舉莫能逃。縱曰舍生,亦為徒死。」韶乃止。金雁鈿蟬輩,亦依依不忍舍,鹹設飲食,與韶送程。既曉,麗人奉赤金條脫一雙,明珠步搖一對,付生曰:「表誠寓意,睹物思人,再會無期,願郎珍重。」親送至大門之外,掩袂障面而還。韶猶悲不自已,殘淚盈眸。顧盼之間,失其所在。

  乃重尋原店,收拾歸家。數月,梁生至自襄陽,陳生客死房縣。方咎韶負約,韶密以告,弗信也。出條脫步搖示之,乃驚曰:「此非塵土間物,奇寶也。誠子之遇仙矣。」知此事者,惟梁生一人,故生有《琵琶佳遇》詩,並附於此。詩雲:

  「憶昔少年日,加冠禮初成。春衣紫羅帶,白馬紅繁纓。吳中自昔稱繁華,回環十裡皆荷花。窺紅間綠謝遊冶,與余共泛星河槎。星槎留連盆浦邊,空亭醉訪琵琶弦。銀篦擊節不堪問,錦襪生塵殊可憐。廬山月下猶未去,娉婷玉貌湖邊遇。追隨鈿雁雙嬌嬈,直入金屏最深處。春風東來綻牡丹,洞庭香霧l淑蘭。含情慣作雲雨夢,鴛枕生愁清夜闌。前朝佳麗誇環燕,圖出千人萬人羨。太真顏色趙姬膚,繡帳懸燈幾回見。情緣忽斷兩分飛,歸來如夢還如癡。縹囊留得萬金贈,淒涼忍看徒傷悲。徒傷悲,難再得。當初若悟有分離,此生何用逢傾國。」

  韶從此不復再娶,投禮道士周玄初為師,授五雷斬勘之法,往來兩浙間,驅邪治病,禱雨祈晴,多有應驗,後失所在。近有人于終南及嵩山諸處見之,疑其得道雲。

  偽吳張士誠,其故宮今蘇郡王府基是也。城破時,士誠驅後宮美人,登齊雲樓,縱火焚之。百餘年內,經此地者,往往見樓閣參差,美人成隊,笑詠其中,多有被其迷惑者。令久已寂然。而風雨之夜,人猶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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