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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生


  至順中,有王生者,本仕族子,居於金陵。貌瑩寒玉,神凝秋水,姿狀甚美。眾以「奇俊王家郎」稱之。年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因往收秋租,回船過渭塘,見一新肆,青旗出於簾外,朱欄曲檻,縹緲如畫。高柳古槐,黃葉交墜。芙蓉十數株,顏色或深或淺。紅葩綠水,相映上下,白鵝一群,游泳其間。生泊舟岸側,登肆沽酒而飲。斫巨螯之蟹,膾細鱗之鱸。果則綠橘黃橙,蓮池之藕,松坡之栗。以花磁盞酌真珠紅酒而飲之。肆主亦富家,其女年一十八,而知音識字,態度不凡。見生在座,頻於幕間窺之。或出半面,或露全體。去而複來,終莫能舍。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視久之。已而酒盡出肆,怏怏登舟,如有所失。

  是夜,遂夢至肆中,入門數重,直抵舍後,始至女室,乃一小軒也。軒之前有葡萄架,架下鑿池,方圓盈丈,以石甃之,養金魚於中。池左右植垂絲檜一株,綠陰婆娑。靠牆結一翠柏屏,屏下設石假山三峰,岌然競秀。草則金線繡墩之屬,霜露不變色。窗間掛一雕花籠,籠內畜一綠鸚鵡,見人能言。軒下垂小木鶴二隻,銜線香焚之。案上立二古銅瓶,插孔雀尾數莖。其旁設筆硯之類,皆極濟楚。架上橫一碧玉簫,女所吹也。壁上貼金花箋四幅,題詩於其上。詩體皆效東坡四時詞,字畫則似趙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

  其一雲:

  「春風吹花落紅雪,楊柳陰濃啼百舌。東家蝴蝶西家飛,前歲櫻桃今歲結。秋千蹴罷鬢鬖髿,粉汗凝香沁綠紗。侍女亦知心內事,銀瓶汲水煮新茶。」

  其二雲:

  「芭蕉葉展青鸞尾,萱草花含金鳳嘴。一雙乳燕出雕梁,數點新荷浮綠水。困人天氣日長時,針線慵拈午漏遲。起向石榴陰畔立,戲將梅子打鶯兒。」

  其三雲:

  「鐵馬聲喧風力緊,雲窗夢破鴛鴦冷。玉爐燒麝有餘香,羅扇撲螢無定影。洞簫一曲是誰家,河漢西流月半斜。要染纖纖紅指甲,金盆夜搗鳳仙花。」

  其四雲:

  「山茶未開梅半吐,風動簾旌雪花舞。金盤冒冷塑狻猊,繡幕圍春護鸚鵡。倩人呵筆劃雙眉,脂水凝寒上臉遲。妝罷扶頭重照鏡,鳳釵斜壓瑞香枝。」

  女見生至,與之承迎。執手入室,極其歡謔。會宿於寢,雞鳴始覺,乃困臥蓬窗底爾。

  是後歸家,無夕而不夢焉。一夕,見架上玉簫,索女吹之。女為吹《落梅風》數闋,音調瀏亮,響徹雲際。一夕,女於燈下繡紅羅鞋。生剔燈,誤落燈花於上,遂成油暈。一夕,女以紫金碧甸指環贈生,生解水晶雙魚扇墜酬之。既覺,則指環宛然在手,視扇墜則無有矣。生大以為奇,遂效元稹體賦《會真詩》三十韻,以記其事。詩曰:

  「有美閨房秀,天人謫降來。風流元有種,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調脂作豔腮。腰肢風外柳,標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寶台。嬌姿應自許,妙質孰能陪。

  小小乘油壁,真真醉彩灰。輕塵生洛浦,遠道接天臺。

  放燕簾高卷,迎人戶半開。菖蒲難見面,豆蔻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勞玉手栽。偷香渾似賈,待月又如崔。

  簫許秦宮奪,琴從卓氏猜。鶯聲傳縹緲,燭影照徘徊。

  窗薄涵魚魫,爐深噴麝煤。眉橫青岫遠,鬢軃綠雲堆。

  釵玉輕輕制,衫羅窄窄裁。文鴛遊浩蕩,瑞鳳舞毰毸。

  恨積鮫綃帕,歡傳琥珀杯。孤眠憐月姊,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夢,遊蜂浪作媒。雕闌行共倚,繡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環得異財。綠陰鶯並宿,紫氣劍雙埋。

  良夜難虛度,芳心未肯摧。殘妝猶在臂,別淚已凝腮。

  漏滴何須促,鐘音且莫催。峽山行雨過,嶺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爾,愚夫可語哉。多生曾種福,親得到天臺。」

  詩訖,好事者多傳誦之。

  明歲,複往收租,再過其處,則肆翁甚喜。延之入內,生不知其意,逡巡辭避。坐定,翁以誠告之曰:「老拙惟一女,未曾適人。去歲,君子于此飲酒,偶有所睹,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長眠獨語,如醉如癡,餌藥無效。昨夕忽語曰:『明日郎君至矣,宜往候之。』初以為妄,固未之信。今君子果涉吾地,是天假其靈,而賜之便也。」因問生婚娶未曾,又問其閥閱氏族。大喜,肆翁即握生手,入于內室,至女子所居軒下。門窗戶闥,則皆夢中所曆也。草木台沼,器用什物,又皆夢中所見也。女聞生至,盛妝而出。衣服之麗,簪珥之華,又皆夢中所識也。女言:「去歲自君去後,想念切至。每夜夢中與君相會,不知何故。」生曰:「吾夢亦如之耳。」女曆敘吹簫之曲,繡鞋之事,無不吻合者。又出水晶雙魚扇墜示生,生亦舉紫金碧甸指環,兩相表訂以證之。彼此大驚,以為神契。遂與生為夫婦,同居偕老。《剪燈新話》名《渭塘奇遇傳》。

  無緣者真亦成夢,有緣者夢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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