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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端明入冥


  洪燾仲魯,忠文公諮夔次子也。嘉熙丁酉,居憂天目山,素有元章愛石之癖,而山中所產亦秀潤,不減太湖、洞庭。村僕駱老者,專任搜抉之役。會族叔,璞假畚鍤鋤斧,將為築室用,駱掌其事,擇刓鈍數事付之。璞怒其輕己,率其子共毆之,至斃,是歲中元日也。洪公力與維持,泯其事。璞素豪獷,持一邑短長。邑令王衍,婺安人,惡其所為,廉得之,遂收璞父子及血屬於獄。洪公亦以曾任調停,例追逮,良窘。時,王實齋遂守吳,契家亟往求援,王為宛轉趙憲崇揮,改送余杭縣獄,具以主僕名分,因鬥而死,璞止從夏楚,梗僅編置贖銅而已。

  明年戊戌中元,洪公方走廁,忽睹駱老在廁雲:「近山雨後出數石,巉秀可愛,主人幸一觀之。」洪倉卒忘其死,往從其行,才跬步間,覺此身已在簷楹間。稍至一土神廟,便有四力士自廟中出,挾之空行,其去甚駛。天昏昏如昧爽,足下風濤澎湃聲可恐,意非佳境。反顧駱曰:「既若此,何不告我?」駱曰:「勿恐,略至便可還也。」稍前,一河甚闊,方念無津梁可度,則身已達彼岸。又見數百人掩面趣右而去。自此冥行如深夜。忽曛黑中,一山橫前,有竅如月,數百人皆自此入,心方疑異,而身亦度竅矣。到此,足方履地。既前,複有一河,污濁特甚,僧尼道俗汨沒其間。至此,方悟為入冥,心甚悲恐。

  稍前,頗有人居,蕭疏殊甚。又前,有宮室軒敞巍聳,四垂簾幕,庭下列緋綠人獄卒甚眾,儼如人間大官府,初無所謂阿旁牛頭也。右廡絕昏黑,隱隱見荷枷棰楚者甚苦。其外小庭中,一黑蟒大與庭等,仰視一燈,悲鳴無度。洪所立左廡,則微明若欲曙時。微聞其傍喃喃若誦經聲。洪平日不喜此,方窘懼中,亦慢隨其聲誦之。庭中人忽起立怒視,而殿上簾盡卷。有綠衣者出,坐東向,緋衣者坐西向,最後金紫人居中。庭下綠衣吏抱文書而上,高唱雲:「洪某枉法行財,罪當死。」

  洪懼甚,不覺身已立庭下。漫答雲:「為叔解紛,初非枉法。」金紫人怒曰:「此人間嘩詞,安得至此?」洪曰:「死不辭,然有三說。璞,叔也;駱,僕也。不忍以僕故置叔于辟,一也;駱無子,妻貧老無以養,使璞資之終其身,二也;且駱妻自謂一經檢驗,永失人身,意自不欲,非強之和,三也。」金紫人始首肯雲:「為叔解紛,初非枉法,此說有理,可供狀來。」便有紙筆在前,直書其說以呈。金紫人怒方霽曰:「可與駱氏立後。」且命綠衣導之以回。轉盼間,駱之父母皆在焉。途中,因扣綠衣所見大蟒為何物。厲聲答雲:「此開邊喜殺之人也。」稍前,見數十百人持騾馬皮而來,又扣之,曰:「此受生回也。」又見獄吏持刀杖,驅百餘人自西而來。其中有洪氏族長為僧者曰煜

  闍黎,亦在焉。方疑之,煜忽呼曰:「三十哥(系仲魯第行)安得在此!」為所驅卒擊其首粉碎,回視之,仍複完矣。因扣綠衣雲:「人間何事最善?」綠衣舉手加額曰:「善哉問!忠孝為先,繼絕次之,戒殺又次之。」又問:「何罪最重?」曰:「開邊好殺罪重,豪奪次之。」(或謂其說尚多)因問:「金紫者何人?」拱手對曰:「商公飛卿(字翬仲,乾淳間從官)。」複扣平生食祿,遂於袖中出大帙示之,己姓名下,其字如蟻,不能盡閱。後注雲:「合參知政事。以某年、月、日奸室女某人,某日為某事,降秘閣修撰轉運副使。」洪悚然淚下曰:「奈何?」綠衣曰:「但力行好事。」且言:「某亦人間人,任知池州司戶,溺死。陰間錄其正直,得職於此。」稍前,至大溪,有橋如魚網,心疑其異,而身已度矣。又前,溪亦大,綠衣推墮之,恍然而寤,則死已三日矣。妻子環立于側,特以心微暖,口尚動,未就斂耳。

  後一歲,璞亦入冥,筧身墮鐵網中。見鄰院僧行昭立庭下,主者詰責曰:「汝為僧,乃專以殺生為事,何邪?」昭曰:「殺生乃屠者黃四,某不過與之庖饌耳。」亟問黃四,無異辭,乃訊足二十而去。方窘懼間,忽傳呼都天判官決獄,視之,則忠文公也。璞號泣求救,公曰:「汝殺人,何所逃罪,然未應爾也。」恍然身已出網外而蘇。

  後行昭以營橋立積木上敗足,呻吟痛楚者三歲而殂,璞亦未幾死。後洪公于庚申歲首,以秘撰兩浙漕召。憶向所見,心甚恐,後亦無他,官至文昌端明殿學士。晚雖齟齬,然竟享上壽而終,豈非力行好事所致乎?

  此事洪公常入梓以示人。余向於先子侍旁,親聞伯魯尚書言甚詳。後會其猶子憲使起畏義立,複詢顛末書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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