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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君疇


  近世敢言之士,雖間有之,然能終始一節,明目張膽,盲人之所難者,絕無而僅有,曰溫陵洪公天錫君疇一人而已。方寶祐間,宦寺肆橫,簸弄天綱,外閫朝紳,多出門下,廟堂不敢言,台諫長其惡,或餌其利,或畏其威,一時聲焰,真足動搖山嶽,回天而駐日也。

  乙卯元正,以公為禦史,公來自孤遠,時莫知為何如人。首疏以正心格君為說,且曰:「臣職在憲府,不惟不能奉承大臣風旨,亦不敢奉承陛下風旨。」固已聳動聽聞矣。次月,囊封曰:「古今為天下患者三:宦官也,外戚也,小人也。謹按入內內侍省東頭供奉官幹辦內東門司董宋臣,宦寺之貪黠者也。並緣造寺,豪奪民田,密召倡優,入褻清禁(先是,正月內呼營妓數輩入內祗應),摟攬番商,大開賄賂。不斥宋臣,必為聖德之累。將作監謝堂,外戚之貪黠者也。狠愎之性,善於淩物,攫拿之狀,旁若無人。不曰『以備中殿宣索』,則曰『當取教旨豁除』。椒德令芳,天下備頌,不去一堂,必為宮闈之累。集英殿修撰、知慶元府厲文翁,小人之無忌憚者也。神皋流毒,屢玷抨彈,藉衣錦威,行攫金術。今又移其剝越者剝鄞矣!然民敢怨而不敢言者,以其依憑邸第耳。不去文翁,必為王邸之累。臣恐社稷之憂,不止累陛下,累宮闈,累王邸而已。乞將宋臣逐出,堂姑予祠,文翁罷黜,臣雖九隕不悔。」

  疏上兩日不報,君疇徑出江幹待罪。於是中書牟子才存叟、右史李昂英俊明,交章留之,乞行其言。乃令堂自陳乞祠,除職予郡,宋臣自乞解罷,令首尾了日解職,文翁別與州郡差遣。仍命台臣吳燧勉回供職。

  會立夏日,天雨塵土,奏乞屏絕私邪,休息土木,以弭天災。又案少司監餘作賓、後戚謝奕懋。至五月,複疏都知盧允升、門司董宋臣及內司諸吏,怙勢作威,奪民田,伐墓木等事。盡言不諱,直搗其奸。疏留中不下,止令尚書省契勘內司爭田伐木等事,及罷內司諸吏職事而已。公論為之抑鬱。

  大宗丞趙崇れ上時相謝方叔惠國書,略雲:「竊惟今日閹寺驕恣特甚。宰執不聞正救,台諫不敢誰何。一新入孤立之察官,乃銳意出身攻之,此豈易得哉!側耳數日,寂無所聞。不責備於他人,而責備于光範。不然,倉卒出御筆某人除少卿,亦必無可遏之理也,大丞相不可謂非我責也。丞相得君最深,名位已極,儻言之勝,宗社賴之,言之不勝,則去,去則諸君子必不容不爭,是勝亦勝,負亦勝,況未必去邪?」謝君得書有赧色。翌日,果有御筆洪天錫除大理少卿,而公去國矣。

  太學生沈元堅上書,數二璫之罪,乞留君疇。且曰:「天錫左遷,豈非罰其不當言宦官之過耶?李衢、朱應元之分察,豈非諭其不復言宦寺之意耶?王爚、程元鳳同日超遷,胡大昌、丁大全之並遷台長,豈非賞其不敢言宦官之功耶?陛下喜群臣之默默,憤天錫之嘵嘵,左遷以逐之,于天錫何損?緘默受賞者,獨無愧乎?」

  既而三學亦皆有書。常丞趙崇潔敏可書,略雲:「譬如一家之中,強奴悍僕,作奸犯罪,為人子者,泣涕而告,其父母反逐其子而留其僕。今台臣爭之不勝,則諸閹所畏者誰歟!」

  左史李俊明再有封事,言:「北司洋洋得志,蔑視南衙,將至於不可控制之地矣。」姚宗卿希得暫兼夕郎,遂繳吳燧儀曹之除,謂近者天錫拜疏留中,燧謂天錫曰:「今日之事,留則俱留,去則俱去。」既聞有疏,遂變前言曰:「吾不挈家,不喪女,不憚暑,則可俱去,今當奈何?負天錫,所以負陛下也。」

  謝集賢一疏自解雲:「臣自班行,叨塵相位,一命已上,皆出親擢。賦性僻介,素不與內侍往還,應幹文字,悉由通進司投進,自知潔其身,而袖手旁觀之人,往往察臣之所避而趨之。比者天錫又論二璫。恭聞聖訓,以為爭田伐木皆王槦舊事。臣費盡心力,上則忠告陛下,量作處分,下則彌縫事體,安恤人言。不謂下石之人,撰造言語,鼓弄宦寺,曰:『天錫攻汝,相君之意也,相君許其弟除朝士而嗾之也。』既誣臣以教天錫攻內侍之事,又誣臣以啟陛下遷天錫之說,必欲醜詆臣于不可辨白之地。但臣分量已盈,歸老山林,正其時矣。從此為宰相者,必將共宦寺結為一片,天下皆在籠絡中矣。惟望陛下早正右席之拜,使臣亟釋重負,退延殘生,實出保全之賜。」御筆慰之曰:「但安素志,奚足深辨。」越數日,除天錫太常少卿,而君疇已在汶上矣。

  朱應元既為禦史,月課乃首劾李俊明,公論大不平。同舍生作書責之,略曰:「溫陵洪公出台,以執事繼之者,正謂其平時負骯髒之譽。法筵之初疏,莫不延頸以聽,乃及文溪之左螭,時煥之倉節,豈以其近言二璫頗忤上意,而時煥與洪有瓜葛,亦二璫所惡者邪?信然,則執事之志荒矣。二璫之橫,三尺童子,恨不齧之,洪公因眾怨,出死力以決之。貂璫逐台諫,豈人主之本心哉!執事昧于所擇,不知所得幾何,所失如是之大也。」時方逢臣君錫在館閣,亦上廟堂書,勸以去就力爭,而謝相不能用。

  公論既不能勝,二孺乃簧譖於上,謂:「內司爭田伐木詞訟,皆台吏受賄以強察官之判,所以上罔聖聽,況台吏之家資極富,若使簿錄其家,盡可上裨國計。」於是竟降宣諭指揮,令諫官丁大全追上禦史台,點檢楊升、金永隆、楊叔茂,牒送臨安府根勘,籍沒家財,各行黥配,以快其憤焉。初意欲令台胥妄供以汙君疇,賴上察其奸而止。大全竟以治吏之功,躐除副端。

  未幾,謝相罷,而二孺猶未大快其意。複厚賂太學率履齋上舍生林自養,裁書投匭,以攻謝相為名,力詆君疇雲:「竊見洪天錫之分察,出自陛下親擢。不能為觸邪豸為指佞草,專以能攻上身為急務,以剪除上左右以立名,以奉承風旨為大耐官職。棘卿左遷,所以正舍豺問狸之罪。內侍縱曰有過,使其得賢宰相以制之,又何患焉?天錫之去,乃翦方叔之羽翼,豈怒其掃除二孺哉璫人但見天錫言事而遷他官,則曰:『此劾內侍之過也。』吳燧以改除致繳,則曰:『此天錫之薦主也。』李昂英以月評被論,亦曰:『此天錫之救兵也。』甚而台省之胥,贓盈惡貫,以置典憲,亦曰:『為內侍泄冤也。』貪繆之相,誤國殄民,逐之已晚,亦曰:『為內侍翻本也。』一犬吠形,百犬吠聲。向者李昂英直前奏劄,嘗謂天錫為方叔私人矣。

  洊攻內侍,實出方叔指嗾之,而欲撓亂聖心耳。欲乞將方叔亟正典刑,使天下明知宰相台諫之去,出自獨斷,于內侍初無預焉。」

  於是學舍鳴鼓攻之,且上書以聲自養之罪。複申前廡,備申公堂,乞行重罰。遂從第一等規屏斥,盡除學籍,毀抹綾紙備榜監學曉諭,而朝旨亦有聽讀指揮。雖紛紛若此,曾不傷二孺之毫毛。至庚申歲,吳丞相柄國,始以外柯斥焉。

  景定辛酉,起君疇為廣東計使。甲子八月,以大蓬召,不就。十一月,度宗即位,首除為侍御史兼侍讀。明年六月,上封事,力陳公田、關會之弊。七月,改除工部侍郎,兼直學士院,兼侍讀,公力辭。旋畀職名出帥閩焉。

  公在閩閫日,嘗書桃符雲:「平生要識瓊崖面,到此當堅鐵石心。」蓋其剛勁之氣,未嘗一日少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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