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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類二10


  ◎弈家之概略

  弈之為道,數葉天垣,理參河洛,陰陽之體用,奇正之經權,無不寓焉。是以變化無窮,古今各異,非心與天遊,神與物會者,未易臻其至也。歷代傳譜,歧軌不倫。本朝名流輩出,卓越前賢,與唐詩相似,亦若有初盛中晚之異。順、康之時,過百齡、盛大有稍變舊習,吳瑞澄、何翰公、汪幼清、婁子恒乃進求工穩,黃月天有弈聖之稱,徐星友乃大雅之作,余如周懶予之綿密,李元兆之野戰,汪漢年之穩健,周東侯之偏鋒,要皆各極其妙,多可傳也。

  雍正以還,洎乾隆、嘉慶間,則有範西屏以神化擅聲,施定庵以無敵標譽,梁魏今情高而淡雅,程蘭如思深以精緻,肇麟、和衷(胡肇麟、童和衷。)有善戰之名,貫如、子蘭(釋貫如、卞子蘭。)兼攻守之美,此圍棋之正運,乃千秋之極軌也。道光、咸豐、同治朝,則有潘、任、申、金(潘星見、任渭南、申立功、金秋林。)稱霸于前,周、陳、潘、徐(周小松、陳子仙、潘景齋、徐耀文。)主盟於後,釋秋航之玄妙,楚桐隱之端重,二介(張介軒、沈介之。)之前後輝映,雙李(李昆瑜、李湛源。)之並駕齊驅,此中興之再盛也,而漸入於晚矣。

  降至光、宣,亦可僂數,如陶勤肅公模、肅親王善耆、升允、康有為、梁啟超、林開謩、俞明震諸家,雖弈品高下微有不同,而流風餘韻,固猶未澌滅也。

  ◎王丹麓不好棋

  錢塘王丹麓,名晫,國初人。不好棋,亦不解也。每見客手談,輒亂其莊,或竟收子納之匳中,曰:「日朗天清時,為此不遲,奈何於鬼陣中捉迷藏耶?」

  ◎黃月天為弈家第一

  黃月天在弈家中,稱第一流。蓋本朝弈家,雖漸變明代之著法,然終為成局所囿。月天乃自出新意,窮極變化。且其弈時,沖和淡泊,好整以暇,雖有他人之奇兵異陣,應之怡然也。

  ◎周懶予弈勝過百齡

  周懶予,嘉興人也,少好弈。家故貧,大父母、父母督之使讀,又督之使賈,皆弗願也。輒竊出,與人弈,禁之不可。與人賭彩,屢獲勝,夜則累累負金錢歸。乃不之禁,後遂以弈遨遊郡邑。

  時過伯齡方負第一手之譽,懶予不為下,數與對局,懶予多勝之。一日,棄家去,莫知所之,或傳其在海外以技為某國王師。既而歸,以弈終其身。

  ◎徐星友從容對局

  徐星友,杭人。初遇黃月天,月天授以四子。漸進,乃受三子。星友殫思竭力,終勝之。嘗撰《兼山堂弈譜》,評核精當。其論弈,謂用虛不如用實,用巧不如用拙,制於有形,不若制於無形,臻于有用之用,不若臻於無用之用。斯言何雋永歟!星友性好稗官小說家言,常乘人握子布算時,出以觀之。

  既下,輒應,應已,複觀。當危迫之際,其人或汗流浹背,星友則從容如故。局甫半,輒語人曰:「若負幾路矣。」及竟,如其言。

  星友與月天同時供奉內廷,月天誠樸不苟,星友專結納內監,大內之事,輒預知之。一日,語月天曰:「君棋實勝於某,惟君勝局已不少矣,他日御前相較,能稍讓一子以全某一日之名否?」月天笑應之曰:「是亦何難。」明日,內廷忽召二人入,高宗指案上一朱漆盒曰:「內有一物,弈勝者取之。」遵旨對弈。弈畢,星友勝,月天負,蓋預已得內監之報告也。

  范路嘗問之曰:「子於弈至矣乎?」對曰:「今之弈者,雖未必有加於我,然竟局覆觀,顧尚有所悔,至者當無是也。」路嘆息以為名言。

  星友之後,弈名最噪者,為範西屏、施定庵、梁魏今、程蘭如,世並稱之曰「范施梁程。」然魏今輩行最早,數與星友對局,蘭如為後起,星友耄矣。嘗弈於某處,主者忌星友盛名,嗾眾國手陰助蘭如,星友屢戰北,大怒,遂歸武林,不復出。

  袁子才嘗撰《弈國手徐星標墓志銘》,謂星標父以弈破其家,弈卒不工。星標年四五歲,見父與人弈,輒啞啞從旁指畫之。稍長,有客至,尋其父弈,父適出,客戲謂星標能弈邪,則噭然應之曰:「唯。」對局十餘子,客覺星標佈置有異勢,佯起溲,遁去,星標後遂以國弈名于時云云。惟弈譜無星標之名,殆即星友之別字也。

  ◎汪漢年繼周懶予而起

  汪漢年,歙人。繼周懶予而起,惜早卒。朱某嘗作序贈之,稱其小詩詳雅中律。謂天下是非毀譽,有一定而不可淆者,莫如弈。方其勝負決於前,某也一品,某也二品三品,較然論定。既極其詣,則其人雖吾所惡,但可詬及其人,終不得詬其藝之未至也。

  ◎程駿以弈自娛

  樵髯翁,姓程氏,名駿,世居桐城縣之西鄙。性疏放,無文飾,而多髭須,因自號曰樵髯。少讀書,聰穎出凡輩,於藝術、匠巧、遊戲之事,靡不涉獵,然皆不竟其學,曰:「吾以自娛而已。」尤嗜棋,常與裡人弈,不任苦思。裡人或注局凝神,翁輒顰蹙曰:「我等豈真知弈者,聊用為戲耳,乃複效小兒輩強作解事耶?」

  時時為人治病,亦不用以為意。諸富家嘗與往來者,病作,欲得翁診視,使僮奴候之,翁方據棋局,雖嘵嘵然,竟不往也。

  ◎艴山與客巢梅而弈

  僧艴山,名超拳,無錫周氏子。自受石豐記前後,結庵鄧尉之菖蒲潭,與諸名人結寒香社。庵有古梅,甚高,乃架木為巢,與客對弈其上,遊人探梅詣其處,每于花下聞丁丁落子聲。

  ◎竹溪終日手談

  瓜洲聞思庵僧宗智,字圓明,號竹溪,江都蔡氏子。性高曠,與二三物外交,終日手談,一語不及塵務,人以高僧目之。

  ◎範西屏為弈家第一

  乾、嘉間,弈藝盛行,而以海甯範西屏世勳為巨擘。有先于范者曰黃某,久遊公卿間,稱國手,年亦倍長於範。範甫垂髫,已精十訣,名聞江左。及入都,諸巨公設彩邀二人爭,勝負未分,以一角決上下。范見黃握子不落,曰:「先生殆不欲戰乎?」黃忽色變曰:「孽也,天奪我矣,又何爭為!」遽咯血而死。

  先是,富春韓某善弈,館某部郎家,部郎邀黃與韓對弈。黃見韓年少,意輕之。及佈局,覺有異,即極力防拒,而輒為所窘。黃或乘間出奇,韓信手以應,不費思索。竟三局,黃三北焉,遂推枰起曰:「餘今適發隱疾,越日當與君決勝負耳。」自是黃名稍遜,而韓技聞矣。有某王好弈,頗精,聞韓名,召與弈。

  自辰至日中,連和二枰。末局,韓負半子。蓋應召時,使者以王好勝為囑。韓欲博王歡,而又不墮己名,故於進退間分毫不失如此,其苦心則過常局數倍矣。黃偵知之,候韓出,即要於途,語之曰:「今願與君畢所長。」韓辭以異日,不可,乃勉與弈。及爭一角,韓反復凝思,卒不能應。黃以冷語迫之,韓神色頓異,遽噴血數升,次日死。越後二十餘年,而黃為範乘,若報復焉。

  爾後范名愈盛,無與爭者。袁子才嘗稱範為海內弈家第一,惟施定庵差相亞。(按施十四成國弈,范十六成國弈,二人同學弈于俞長侯。)然施斂眉沈思,或日晡未下一子,而范弈畢,輒歌呼睡去。每見其對局時,範全域僵矣,隅坐者群測之,靡以救也,俄而爭一劫,則七十二道體勢皆靈。

  范與施嘗同客廣陵,借寓村塾。施戲與館中童子弈,不勝,範繼之,亦不勝,皆悵然若失。

  李松石雲:「范之於弈,如將中之岳武穆公,不用古法,戰無不勝。」臧念宣雲:「範之授子,靈奇變化,莫測端倪,如武侯八陣圖,五花八門,入其中者莫能自免。」推許若此,可以知其弈品矣。

  時有揚州鹽商胡肇麟者,好弈,梁魏今、程蘭如及施、範皆授以二子。每對局,負一子,輒贐白金一兩。胡弈好浪戰,不大勝則大敗,世稱之為胡鐵頭。遇范、施輒敗,每至數十百子,局竟則白金累累盈幾案矣。一日,胡與範弈,至中局,窘甚,乃佯稱疾罷弈,而急圖局勢,使急足求援于施。施時客東台,一日夜始返。胡乃稱疾愈,出與范續弈,如施所教以應。範笑曰:「定庵人未至,弈先至邪?」胡大慙。胡受二子,與范、施弈三十餘年,然終不能成對手,故謂國弈實由天賦可也。

  某歲,範至滬。時倪克讓弈品居第一,次如富家祿等數人,技亦皆精。富恒設局於豫園,招四方弈客以逐利。范初至局觀弈,見一客將負,為指隙處,眾艴然曰:「此乃博彩者,豈容多語。君既若此,何不一角勝負?」範曰:「諾。」眾請出注,范於懷中出銀一錠,曰:「以此作彩可乎?」眾豔其金,爭來就。範曰:「吾弈不禁人言,君等盡可熟商耳。」枰過半,而眾無措手,乃急報倪。倪至,亂其枰,曰:「此范先生也,何能與敵!」少頃,事遍傳於人,邑之富室延范下榻于西橋潘宅,請與倪弈。范讓倪三子,局竟,仍未分勝負也。

  與範同時之弈品稍下者,有李步青、臧念宣,初皆受二三子,後遂成對弈,然非真對手也。蓋好名者每賄國弈求對子,國弈利其賄,亦許之。故今譜胡肇麟亦能與施對局,實亦非真也。

  範性醰粹,遇窶人子顯者,面不換色。弈以外,介以千金,不一顧。有所蓄,半以施戚裡,蓋藝成固可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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