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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3)


  ◎黎人

  黎母山,高大而險,中有五指、七指之峰。生黎獸居其中,熟黎環之。熟黎能漢語,常入州縣貿易,暮則鳴角結隊而歸。生黎素不至城,人希得見。

  歲壬子,忽有生黎二十余獻物上官。旗書「黎人向化」四字,以檳榔木竿懸之。一人負結花沉一塊,大如車輪。外色白,內有黑花紋。一人抱油速一樹,長七八尺。二人舁一黑豬熊,二人舁一黃鹿,貌皆醜黑,蓬跣,短衣及腰,以三角布掩下體,觀者以為鬼物也。當額作髻,髻有金銀鈀,或牛骨簪。其縱插者,生黎也。橫插者熟黎,以此為別。

  婦女率著黎桶,以布全幅上與下緊連,自項至脛不接續,四圍合縫,以五色絨花刺其上。裙衩作數百細折,用布至十餘丈。長不能行,則結其半於腰間,累累如帶重物。椎髻大釵,釵上加銅環,耳墜垂肩,面涅花卉蟲蛾之屬,號繡面女。

  其繡面非以為美,凡黎女將欲字人,各諒己妍媸而擇配,心各悅服。男始為女紋面,一如其祖所刺之式,毫不敢訛,自謂死後恐祖宗不識也。又,先受聘則繡手,臨嫁先一夕乃繡面。其花樣皆男家所與,以為記號,使之不得再嫁。古所謂雕題者,此也。題,額也。雕,繡也。以針筆青丹涅之,有花卉蟲魚之屬,或多或少。而世以為黎女以繡面為絕色,又以多繡為貴,良家之女方繡,婢媵不得繡,皆非也。

  黎婦女皆執漆扁擔,上寫黎歌數行,字如蟲書,不可識。男子弓不離手,以藤為之。藤生成如弓,兩端有弰,可掛弦,弦亦以藤。箭鏃以竹,無羽,但三丫為菱角,倒鉤入肉,必不能出。被射者以身就竹林下,屈垂竹尾,系箭筸於其上,以多人按定被射者,使身不動,徐放竹尾,鏃即出,然筋骨俱已散碎,敷以藥散,僅不死而已。

  生黎最兇悍,其弓重二百余斤,戈以標刀,甲以角,盔以香木皮。熟黎弓則以雜木,若擔竿狀。棕竹為弦,筋竹為箭幹而不甚直,鐵鏃鋒銳有雙鉤,一小繩系之,臨射始直箭端,遇猛獸,一發即及。獸逸而繩絆於樹,乃就獲焉。凡欲買沉香者,使熟黎土舍為導,至生黎峒,但散與紙花金勝及鋤頭長一尺者、箭鏃三角者,或絨線、針布等物,生黎則喜。每峒置酒餉客,當客射牛中腹,即以牛皮為鍋,熟而薦客。人各置一碗,客前滿酌椒酒,客能飲則一一嘗之,否則竟勿嘗也。如或嘗或不嘗,彼則以為有所輕重,雖盡與客沉香,必要于隘路而殺客,其兇暴若此。生黎以熟黎勾引,嘗出盜劫,男婦盡室以行,蹺捷如飛,官兵不能追逐。惟婦女以黎(衤甬)太長,行稍緩,往往被擒,乃稍屈伏。

  其別種有生岐者,尤獷悍,雖生黎亦輒畏之。大抵五指山中多生黎,小五指山中多生岐。岐,隋所謂包也。黎,漢所謂俚也。俚亦曰裡。《漢書》曰九真蠻裡,又曰歸漢裡君,是也。

  熟岐稍馴善,其巢居火種者,為幹腳岐,與熟黎同俗。牛生半熟者次之。計黎強圉凡一千二百餘裡,絕長補短,可四百有奇。山勢盤旋贏然,黎舉種盡落居其外,岐居其中。二三十里間輒有一峒。峒有十數村,土沃煙稠,與在外民鄉無異。第層峰迭獻,林竹叢深,水毒山嵐,氛翳四塞,外人不能恒入。故諸獠得以負固為患。

  黎有二種,五指山前居者為熟黎,山后為生黎。熟黎亦有二種,與生黎近者為三差黎,與民近者四差黎,征徭稍稍加焉。熟黎者,生黎之稂莠,而糧長又熟黎之蟊賊。凡生黎蠢動,皆熟黎為之挑釁。而熟黎之奸欺,又糧長之苛求所激也。糧長者,若今之裡長。其役黎人如臧獲,黎人直稱之為官,而糧長當官亦呼黎人為百姓。凡征徭任其科算,盡入私囊。詰之則曰:「此生黎也,激之恐變。」其奸欺若是。

  官或詣黎村征糧,所至宜一一嘗其酒饌。黎人喜官公平,乃相戒速完國課。如遺其一,即瞋恚陰挾弓矢伏林間,凶其水草之性矣。赴州縣,裸而額髻直豎一雄雞尾,橫插骨簪,斯則其冠冕也。官必歡然笑語,受其所獻,賞以銀牌、紅布。彼欣然持歸,供之香火為遺愛。或鄙其裸裎,使著衣見,彼遞相傳語,見者遂希,而納糧亦怠。

  黎多符王二姓,非此二姓為長,黎則不服。欲立長,則系一牛射之,矢貫牛腹而出,則得立。黎長不以文字要約,有所借貸,以繩作一結為左券。或不能償,雖百十年子若孫皆可執繩結而問之,負者子孫莫敢諉。力能償,償之;否則為之服役。貿易山田亦如是。黎死無子,則合村共豢其婦。欲再適,則以情告黎長,囊其衣帛擇可配者投於地,男子允則拾其囊,婦乃導歸宿所,攜挾牲牢往婚焉。父母死,斂所遺財帛會黎長與眾瘞之。以為父母恩深,我無以報,不敢享其遺貲,而旁人亦不敢竊取,懼其鬼能祟人雲。每扛負諸物,惟以一肩,登高陟險,不更移,曰祖宗相沿如是,不敢更也。其愚孝又有如此。黎善咒鬼能作祟。或與客商抵牾,即咒其已亡父母。逾時,其人身如火熾,頭腹交痛。知其故勿暴其過,第曰:獲罪土神,請為皈謝。覓酒脯與之祭於地,喃喃其詞。祭畢,夫婦分而啖之,病人蹶然起矣。其或土商與貿易欺以贗物,則出伏路旁,執途人以歸,極其棰楚,俾受者通信於家,訟其人,償以原物,始釋之。如其人不可得,訟其同侶。聞官遣熟黎持牒曉之,雖不識字,睹印文而亦釋遣焉。

  其俗最重復仇,名「算頭債」。然不為掩襲計。先期椎牛會眾,取竹箭三刃其幹,誓而祭之。遣人繼此矢告仇,辭曰:「某日某時相報,幸利刃鍛矛以待。」仇者謀於同裡,亦椎牛誓眾,如期約,兩陣相當,此一矢來,彼一矢往,必斃其一而後已。或曲在此,曲者之妻于陣前橫過呼曰:「吾夫之祖父負汝,勿斃吾夫,寧斃我可也。」其直者妻即呼其夫曰:「彼妻賢良如是,可解鬥。」亦即釋焉。如已報矣。若力微不能敵,則率同裡避之。報者至,見無人相抗,即焚其茅蓽,曰:「是懼我也,可以雪吾先人恥矣。」凱還不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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