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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鶯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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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真記》: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溫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或朋從遊宴,擾雜其間,他人皆洶洶拳拳,若將不及,張生容順而已,終不能亂。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知者詰之。謝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餘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連於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詰者識之。無幾何,張生游于蒲。蒲之東十餘裡,有僧舍曰普救寺,張生寓焉。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於蒲,亦止茲寺。崔氏婦,鄭女也。張出於鄭,緒其親,乃異派之從母。是歲,渾蠨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於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財產甚厚,多奴僕。旅寓惶駭,不知所托。先是,張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於難。十余日,廉使杜確將天子命以總戎節,令於軍,軍由是戢。鄭厚張之德甚,因飾饌以命張,中堂宴之。複謂張曰:「姨之孤婺未亡,提攜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猶君之生。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禮奉見,冀所以報恩也。」命其子,曰歡郎,可十余歲,容甚溫美。次命女:「出拜爾兄,爾兄活爾。」久之,辭疾。 鄭怒曰:「張兄保爾之命。不然,爾且擄矣。能複遠嫌乎?」 久之,乃至。常服啐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斷紅而已。顏色豔異,光輝動人。張驚,為之禮。因坐鄭旁,以鄭之抑而見也,凝睇怨絕,若不勝其體者。問其年紀。鄭曰:「今天子甲子歲之七月,終今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張生稍以詞導之,不對。終席而罷。張自是惑之,願致其情,無由得也。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為之禮者數四,乘間遂道其衷。婢果驚沮腆然而奔。張生悔之。翼日,婢複至。張生乃羞而謝之,不復雲所求矣。婢因謂張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 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張曰:「餘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時紈綺間居,曾莫流盼。不為當年,終有所蔽。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於枯魚之肆矣。爾其謂我何?」婢曰:「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是夕,紅娘複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亦微喻其旨。 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 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達於西廂,則戶半開矣。 紅娘寢於床。生因驚之。紅娘駭曰:「郎何以至?」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也。爾為我告之。」無幾,紅娘複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必謂獲濟。及崔至,則端服嚴容,大數張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 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 誠欲寢其詞,則保人之奸,不義。明之於母,則背人之惠,不祥。將寄於婢僕,又懼不得發其真誠。是用托短章、願自陳啟。 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願以禮自持。無及於亂!」言畢,翻然而逝。張自失者久之。複逾而出,於是絕望。數夕,張生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驚駭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撫張曰:「至矣,至矣!唾何為哉!」並枕重襲而去。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然而修謹以俟。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辨色而興,目疑曰:「豈其夢邪?」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于茵席而已。是後又十餘日,杳不復知。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自是複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於曩所謂西廂者,兒一月矣。張生常詰鄭氏之情。 則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無何,張生將之長安,先以情諭之。崔氏宛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再夕,不可複見,而張生遂西下。數月,複游于蒲,會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劄,善屬文。求索再三,終不可見。 往往張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覽。大略崔之出人者,藝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於酬對。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時愁豔幽邃,恒若不識,喜慍之容,亦罕形見。異時獨夜操琴,愁弄淒惻。張竊聽之。求之,則終不復鼓矣。以是愈惑之。張生俄以文調及期,又當西去。當去之夕,不復自言其情愁歎于崔氏之側。崔已陰知將訣矣,恭貌怡聲,徐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歿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君常謂我善鼓琴,向時羞顏,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誠。」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曲也。左右皆逴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連,趨歸鄭所,遂不復至。明旦而張行。明年,文戰不勝,張遂止於京。因貽書于崔,以廣其意。 崔氏緘報之詞,粗載於此,曰:「捧覽來問,撫愛過深。兒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勝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飾。 雖荷殊恩,誰複為容!睹物增懷,但積悲歎耳。伏承便於京中就業,進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複何言!自去秋已來,常忽忽如有所失。於喧嘩之下,或勉為語笑,閑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寐之間,亦多感咽。 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幽會未終,驚魂已斷。雖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遙。一昨拜辭,倏逾舊歲。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無時。鄙薄之志,無以奉酬。 至於終始之盟,則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僕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及薦寢席,義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謂終托。豈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巾幘。沒身永恨,含歎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如或達士略倩,舍小從大,以先配為醜行,以要盟為可欺。 則當骨化形銷,丹誠不泯,因風委露,猶托清塵。存沒之誠,言盡於此。臨紙嗚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玉環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所佩。玉取其堅潤不渝,環取其終始不絕。兼亂絲一絢,文竹茶鹼子一枚。此數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環不解,沮痕在竹,愁緒縈絲。因物達情,永以為好耳。心邇身遐,拜會無期。幽憤所鐘,千里神合。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為嘉。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張生髮其書於所知,由是時人多聞之。所善楊巨源好屬詞,因為賦《崔娘詩》一絕雲:「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俏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河南元稹亦續生《會真詩》三十韻,詩曰:「微月透簾櫳,瑩光度碧空。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朧。龍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 羅綃垂薄霧,環響輕風。絳節隨金母,雲心捧玉童。 更深人悄悄,晨會雨濛濛。珠瑩光文履,花明隱繡龍。瑤釵行彩鳳,羅帔掩丹虹。言自瑤華蒲,將朝碧玉宮。因遊洛城北,偶向宋家東。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流珠點點,發亂綠蔥蔥。 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留連時有恨,繾綣意難終。慢臉含愁態,芳詞誓素衷。贈環明運合,留結表心同。啼粉流宵鏡,殘燈遠暗蟲。華光猶苒苒,旭日漸口童口童。乘鶩還歸洛,吹蕭亦上嵩。衣香猶染麝,枕膩尚殘紅。冪冪臨塘草,飄飄思渚蓬。素琴鳴怨鶴,清漢望歸鴻。海闊誠難渡,天高不易沖。 行雲無處所,蕭史在樓中。」張之友聞之者莫不聳異之,然而張志亦絕矣。稹特與張厚,因征其詞。張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不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眀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 于時坐者皆為深歎。後歲余,崔已委身于人,張亦有所娶。適經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見。夫語之,而崔終不為出。張怨念之誠,動於顏色。崔知之,潛賦一章,詞曰:「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竟不之見。後數日,張生將行,又賦一章以謝絕雲:「棄置令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自是,絕不複知矣。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 予嘗於朋會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貞元歲九月,執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裡第,語及於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崔氏小名鶯鶯,公垂以命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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