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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卷二十五

  ◎論秦蜀

  秦皇坑儒,武侯相漢,未有置異議於其間者。偶讀宋蕭森《希通錄》,及俞文豹《吹劍錄》,而得其說,可采。森曰:「李斯曰:『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皆詣守尉雜燒之。』則是天下之書雖焚,而博士官猶有存者。惜乎入關收圖籍而不及此,竟為楚人一炬耳。前輩嘗論之,但坑儒一事,未有究極之者。僕按史書,所坑特侯生盧生四百六十餘人,非能盡坑天下儒者。為其所坑,又非儒者。何以知之?始皇三十二年,使盧生求羨門。刻碣石門,壞城郭,決提防。又盧生入海還,因奏錄圖書曰:『亡秦者胡也』。

  始皇乃遣蒙恬,發兵三十萬人,北伐匈奴。起臨洮,築遼水。又盧生說始皇曰:『日方中。人主時為微行,以辟惡鬼。惡鬼辟,真人至。願上所居宮毋令人知,然後不死之藥殆可得也。』其後建阿房宮。千間萬落,必自此言發之。

  觀其二事,皆盧生稔其惡,又縱臾之,特方伎之流耳,豈所謂儒者哉?始皇因封禪之議,謗口紛紛,已懷殺意。及其一怒而坑之,或者天理之不容。其求藥海上也,則挾童男童女以行,皆取於民間,奪其無告之孤。肆厥不軌之狀,如今妖教,竊其中死無辜者多矣。此一罪也。因亡胡之讖,興北伐之師,築長城,斷地脈,南北生靈,因是役而死者,不可勝算。骸積如山,血流成川,調發頻仍,剝及閭左。原始要終,誰生厲階?此二罪也。

  獻辟鬼之術,覬真人之來。咸宮觀二百七十,複道相連,有言其所幸之處者罪死。梁山之上,其語一泄,時在旁者盡殺之,自是莫知行之所在。此三罪也。有一於此,罪不容於死,況兼有之。以四百六十餘人之坑,償萬人之命,良不為過!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真可畏哉。始皇曰:『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諸生在咸陽者,吾使廉問,或為妖言以亂黔首。於是使禦史按問諸生,傳相告引。』僕亦信盧生非吾儒中人,況始皇自謂尊賜甚厚,豈非如前三者方術圖讖之類有以中其欲,故尊賜之。初不聞其誦孔子之言以進。古今相承皆曰坑儒,蓋惑于扶蘇之諫。

  扶蘇曰:『諸子皆誦法孔子,皇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嗚呼!至若盧生者,何嘗誦法孔子!自扶蘇言之誤,使儒者蒙不韙之名。自我一洗,亦萬世之快也。不然,如兩生四皓伏生之流,鴻飛冥冥,弋人何慕,肯搖唇鼓吻自投于陷井哉?僕故曰:盧生四百六十餘人,皆方伎之士也。天下之大,所謂儒者,固不止此。其坑之者,此而已矣。有道之士,秦不能坑。火德一炎,兩生以講禮聞,四皓以羽翼之功聞,伏生以口授古書聞。豈非天壽其脈,留此數公。以見吾儒不可磨滅,而朋奸黨惡小人終不能為長久計。商君以變法禍秦,竟遭車裂。盧生以方伎禍秦,坑於咸陽。其罪等也。天其或者假手于秦歟?商君裂矣,盧生坑矣,而秦以不祀,抑亦自相擠陷之明報而禍淫之道為不遍矣。僕惡夫坑儒之名,故論其顛末如此。」

  文豹曰:「古今論孔明者,莫不以忠義許之。然余兄文龍,嘗考其顛末,以為孔明之才,謂之識時務則可,謂之明大義,則未也。謂之忠於劉備則可,謂忠之於漢室則未也。其說有四:一者,備雖稱為中山靖王之後,然其服屬疏遠,世數難考。溫公謂猶宋高祖自稱楚元王后。故《通鑒》不敢以紹漢統,況備又非人望之所歸。周瑜以梟雄目之,劉巴以誰人視之,司馬懿以詐力鄙之,孫權以猾虜呼之,亮獨何見而委身焉?藉使以為劉氏族屬,然獻帝在上,猶當如光武之事更始,東征西伐,一切聽命焉,可也。二者,備之枉駕草廬也,始謀不過曰:『主上蒙塵,孤不度德量力,欲伸大義於天下。』

  其辭甚正,其志甚偉。自亮開之以跨荊益成霸業之利,而備之志向始移,無複以獻帝為念。由建安舉兵以來,二十四年,天子或都許,或居長安,或幸洛陽,宮室煨燼,越在籬棘間,備未嘗使一介行李詣行在所。今年合眾萬余,明年合眾三萬,未嘗一言稟命朝廷,而亮亦未嘗一談及焉,蓋共帝蜀之心已定於草廬一見之時矣。三者,曹操欲順流東下,求救于吳,無一言及獻帝,而獨說以鼎足之說。夫鼎足之說,始于蒯通。

  然通之說韓信以此,猶有漢之一足。當三國時而為是說,則獻無複染指之望矣。賴周瑜漢賊之罵,足以激怒孫權,故能成赤壁之勝。若亮若備,何以厲將士之氣,服曹操之心哉?荊楚之士,從之如雲,非從備也,乃從漢也。四者,備之稱王漢中,則建安二十四年也。獻帝在上,而敢於自王。及稱帝武擔,則聞獻帝之遇害也。亮不能如董公說高祖,率三軍為義帝縞素,仗大義。連孫吳聲罪討賊,乃遽乘此即帝位,而反鋒攻吳。

  晉文公有言:『父死之謂何,又因以為利。』故費詩以為大敵未克,便先自立,恐人心疑惑,而諫以高祖不敢王秦之事。亮反怒而黜之。夫以操之奸雄,其王其公,猶必待天子之命,荀且以此憤死。以丕之篡逆,亦必待獻帝之禪,楊彪且不肯臣之。備雖稱宗室,而亦臣也,何所稟命,而自王自帝?固方嘵嘵以興複漢室為辭,不知興複漢室為獻帝耶?為劉備耶?亮即有心於帝備矣。萬一果能興複,將置獻帝於何地?出師一表,雖忠誠懇懇,特忠於所事耳。其于大義,實有所未明。

  管仲樂毅之事,君子所羞道者,以其但知有燕齊而不知有王室也。亮乃以管樂自許。宜其志慮之所圖回,功業之所成就,止於區區一蜀耳。或者但為備劉氏宗也,備帝蜀,則漢祚存矣;亮忠於備,即忠於漢矣。籲!無獻帝則可,有獻帝在,而君臣自相推戴,則赤眉之立盆子,亦有辭於世矣。

  春秋之末,諸侯爭強,周室微弱,孔子無一日不以尊王為心;若如亮之見,則魯同姓也,亦可奉之為王矣。天下後世惟持此見,故於亮之事無孱置異議於其間。文中子曰:通也敢忘大皇昭烈之懿識,孔明公瑾之盛心。噫!漢之君既稱獻帝,魏之君又稱武帝,吳之君又稱大皇帝,蜀之君又稱照烈皇帝。天無二日,民無二王。一天下而四帝並立,可乎?』通這見如此,宜其為讀書之僭也。余兄嘗以是說取解于同文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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