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埋憂集 | 上頁 下頁
毛文龍傳辨


  文龍之襲取皮島以牽制本朝,於當時制敵之謀,不為無助。然自其建閫島上,抗禦本朝,每戰輒敗。而其靡餉、違禁、殺降諸罪案,當時朝士既屢言之,即崇煥所面數十二罪,亦言之鑿鑿,則其跋扈要脅,原有可斬之理。故當天啟二年,廷臣大議經撫去留,張鶴鳴獨言:「王化貞一去,毛文龍必不為用,遼人為兵者必潰。」是其驕蹇難制可知。而《崇煥傳》亦言:東江形勢雖足牽制,顧文龍本無大略,往輒敗衄,而歲糜餉無算,且惟務廣招商賈,販易禁物,無事則鬻參販布為業,有事亦罕得其用。即謂其罪未至於叛,而雙島之會,崇煥先與議更營制,設監司,而文龍怫然不受,祟煥決意斬之。此其殺身皆由自取。

  特是崇煥之專戳,原足與人以口實。傳中敘殺文龍事,與正史小異,而筆力稍弱,措語蕪而近俚。至其敘「促膝耳語」數行,及後文「回繳百刀之誓」數語,直似小兒學扮村劇然。蓋因《崇煥傳》有「臣不能成功,皇上亦以誅文龍者誅臣」,及傳末「崇煥妄殺文龍,至是帝悟殺崇煥」之言,而附會及此,竟說成一重果報。不知崇煥之誅,本由錢龍錫主定逆案。故忠賢遺黨,遂以「擅主和議,專戳大帥」陷崇煥以及龍錫耳。而思陵誅崇煥時,兼中於本朝之間。然即此足見崇煥之實心謀國,致為本朝所忌,逆黨所不容矣。故其磔也,史言天下冤之。而謂每肉落一塊,人競買食之,即崇煥生平何至於是?豈先生果為文龍後裔歟?然此傳本欲為文龍洩憤,而不知已流於小說之無稽也。

  至徐泉一嘗為熊廷弼頌冤,其人蓋剛正之士也。其疏具載《廷弼傳》內,而此疏獨不載《明史》,殆即作者所依託而為之歟?然當以正史為據。

  按《烈皇小識》言:文龍憚上英明,思有以自立。乃通情於清,願捐金三百萬,易金、複二衛地,奏恢復功。已成約矣。袁崇煥之督師出關也,上召問方略,對以五年可平遼。及履任,覘知文龍有成約,急遣喇嘛僧入清,啖以厚利,欲解文龍議以就己。而清最重盟誓,堅持不可。喇嘛僧曰:「今惟有斬毛文龍耳。在清不為負約,在我可以收功。」崇煥遂以閱兵為名,直造皮島。文龍置酒高會。次日進謁,崇煥亦留宴。酒半,稱有密旨,即座中擒斬之。時文龍在營嚴整,眾亦不敢犯。事定,然後入告,朝廷亦姑容之。後清來索賂,祟煥特疏請增三百萬,謂五年之後,全遼皆複,此一勞永逸之計也。廷議皆執不可,遂聽清入犯,致有遵化之變。是崇煥之斬文龍,本為爭功起見。而本傳不載,或未見此識歟?

  附錄《毛文龍傳》

  毛稚黃作《毛太保傳》,言文龍以萬曆四年[某月]十四日,生於錢塘松盛裡。美鬚眉,目炯炯如電。為人落拓,不治生產,好談兵。嘗與人群飲酒樓,酒酣拍案曰:「不封侯,不甘休。」眾皆笑之。

  年三十,走燕中,不遇,又走遼左。遼帥收之幕下,授海州軍官,漸至都同。後以王化貞薦,授空劄數百道,得便宜行事。時天啟元年也。公於是率麾下百九十七人,東據皮島。皮島者,故朝鮮地,四面皆山,陡絕,惟西面一隅可通舟楫。公得之,金、複、海、蓋諸州皆震。朝廷遂以公為正總兵,賜尚方劍,進左都督,又加封太保,封三世,襲一子錦衣衛指揮。

  於是公益自奮勵,築城修樓櫓,立火炮為守禦具,又建府鐵山,立文廟,設學,諸生得附北直隸山東鄉試,有中式者。屯田鑄錢,通商舶,為長久計。遇敵敢戰,屢捷,出奇無窮。嘗戰于大石嶺,矢來如雨,再易馬,皆射死。夜半,公登山入廢廟,顧見廡下有黑馬,遂跨之出。馬行甚疾,敵望之,皆辟易。天明還軍,軍士皆歡呼。及下馬,則一黑虎跳躍而去。眾大驚曰:「將軍天人也!」

  丁卯冬,有時貴人膺召入都,與所親客言別。問曰:「方今以何事為亟?」會此客與公私隙,故為沉吟曰:「東島大可虞。」初,公所招集士已十余萬,日費朝廷數千金,餉不時發,公屢上疏,仍不發。最後公疏雲:「脫使士伍一朝脫巾而呼,臣雖萬死,不能禁其離心,如國事何?」廷議已疑其要脅,而時貴適入,時袁崇煥新起經略,駐遼左,時貴陰令圖之。

  屯田主事徐泉一,念公功高,而憤朝議之多舛,乃上疏論不可解者四,謂:關寧一鎮,每歲用銀三百萬,米一百三十萬。今皮島自天啟二年至七年,共銀一百九萬有奇,米豆共九十余萬石,猶紛紛然責其多乎?此不可解者一。關寧極望不過四百里,乃擁兵至十八萬。皮島所屬島嶼二十餘處,皓淼一千里,非得多兵,何以聯絡而相策應乎?今文龍用兵才十五萬,乃謂其實止二萬八千,餘皆虛冒錢糧也。不可解者二。文龍妻子久已歸浙,或亦王翦請田宅之意,而猶慮其尾大不掉,不可解者三。既謂皮島為扼要之地,而倚任文龍,而阻其餉。是委之敵耳。即謂文龍—身不足惜,而皮島既喪,內地必危,不此之慮,而顧日夜以文龍為憂,不可解者四。其餘為文龍辨白者,累累千二百餘言。且曰:「敢以三子一孫保文龍無他。」不省。

  崇煥乃以書召公會雙島。雙島在皮島西。崇煥雲:「有密語。」公坦然揚帆來,且欲因是細陳軍餉事。時軍中頗以為疑,請多從者。公曰:「我大將任東隅一面,彼不奉詔,豈敢殺我?果有詔,雖多人何益?徒滋猜貳。且不聞郭汾陽赴魚朝恩之宴乎?」既相見一古寺,崇煥謂公:「吾所欲與公語,他人不得聞。」兩人各屏去騶從,獨崇煥後一書生隨。崇煥顧曰:「此吾幕中奇謀士,故嘗與俱。」因共挽手入寺。書生者,狀短小有力,袖短刀。既入,坐定。祟煥故移坐就公語,良久忽曰:「吾今日欲斷將軍頭。」公笑曰:「毋謔。」崇煥曰:「奉密旨。」懷中出片紙,蓋矯詔也。公疑之,崇煥曰:「我如屈殺君一刀,他日償君百刀。」公即坐下拜,涕淚無一言。書生遂出刀斬公。祟禎二年六月五日也,年五十四。

  崇煥既殺公,而公有族子承祿,公養以為子,從公在島中,官副總兵。聞變,棄官歸杭州。祟煥捕得,鍛煉之,令誣服與父文龍謀叛。蓋欲藉以解己擅殺罪。承祿取紙筆,大書「岳家父子」四字。人皆悲憤,崇煥亦變色,已竟殺之。於是皮島諸將士共棺殮公,載柩東北去。柩至海中不肯行,船反逆而西流。諸將士無如何,乃共拜之,而浮諸海,相率東北去,皮島墟矣。失左臂自此始。

  徐泉一複上疏白公冤,不報,泉一遂掛冠歸。未幾軍書旁午,都城大震。朝廷知公實枉死,又頗思其功,逮祟煥磔於市。每肉落一塊,人競買而食之。百刀之誓,至此而符。時貴人亦得罪。

  公之為將也嚴,賞罰必信,與士卒同甘苦,有古名將風。然恃其功能,于權要絕不饋遺。或送白金千兩,須人參百斤,公但如其價報之,故亦以此致禍。

  鐵山、皮島俱祠公。遼左遺民,有挈妻子來,無所歸,號泣自經祠下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