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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石齋


  祟禎時,餘中丞集與譚友夏結社金陵。適石齋黃公來遊,與訂交,意頗洽。黃公造次必于禮,諸公心向之,而苦其拘也,思試之。妓顧氏,國色也,聰慧通書史。撫節按歌,見者莫不心醉。一日大雨雪,觴黃公于餘氏園。召顧佐酒,公意色無忤。諸公更勸酬,劇飲大醉。送公臥,特設榻上枕衾、茵席各一,使顧盡弛褻衣。隨鍵戶,諸公伺焉。公驚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薦,而命顧以茵臥。茵厚且狹,不可轉,乃使就衾。顧遂昵就公,公徐曰:「無庸。」側身內向,息數十轉即安寢。漏下四鼓,覺,轉面向外。顧佯寢無覺,而以體傍公,公酣寢如初。詰旦,顧出,具言其狀。且曰:「公等為名士,賦詩飲酒,行是樂而已矣。為聖為佛,成忠成孝,終歸黃公。」

  及明亡,執于金陵。在獄中,日誦《尚書》、《周易》,數日貌加豐。正命之前夕,有老獄卒持針線向公而泣曰:「是我事主之終事也!」公曰:「吾正而斃,是為考終。汝何哀?」故人持酒肉與訣,飲啖如平時。酣寢達旦,盥漱更衣,謂僕某曰:「曩某以卷索書。吾既許之,言不可曠也。」和墨伸紙,先小楷,次行書。幅甚長,乃以大字竟之。加印章,乃出就刑。其卷藏金陵某家。

  顧氏自接公,自懟歸某官。李自成破京師,顧氏謂其夫能死,我先就縊。夫不能用。

  外史氏曰:此《望溪文集》所紀黃公軼事,與左忠毅公並書者也。夫古來忠臣義士,莫不以天下為己任。即至時丁板蕩,世際滄桑,猶將以一身力扶陽九,不得已而以一死報國,其意固以為未堪塞責也。故當其從容授命,即忠義之名,有不忍言,而何有於身家,更何有於聲色貨利?余讀佛書,迦葉曰:「金剛之身,非世間火所能燒。」又《瑜伽論》曰:「魔有四女,端正無倫。共來菩薩前,呈諸姿態。菩薩以義心定力,四女皆變老醜,羞慚而退。」蓋理之不勝夫欲,足令賁、育失其勇,良、平失其智,惟仙、佛為能制之。然仙佛一切不動,而聖賢則有動有靜。以左公罹禍之慘,凜凜數言,至今猶有生氣。使其平居有如顧氏者,而與之鍵戶同臥起,謂能動其一顧哉!此先生髮潛闡微意也。至黃公臨命數語,則分定固然,亦二公之所同也。然此豈二公始念哉?此則可為二公痛哭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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