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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式耜


  初,王師入桂林,瞿公方巾燕衣,危坐署中。胡一清聯馬入,勸之去。公舉杯曰:「能飲酒乎?」一清曰:「今日豈飲酒時?」遂躍馬去。適總督楚師司馬張同敞自靈州回,公喜曰:「敞至,吾死不孤矣。」敞曰:「公將何行?」公曰:「封疆之臣,知有封疆,封疆既失,更複何去?」敞曰:「將欲得當以他圖也。公有命,敞敢不死!」遂止,飲酒。督標緻遠將軍戚良勳牽馬請公出城,再圖恢復。家人泣請少忍須臾,待次公子之至。皆不許。遂被執,見定南王孔有德。有德曰:「公閣部耶?好閣部。」公曰:「汝王子耶?好王子。」有德箕踞地上,顧曰:「坐。」公曰:「我不慣胡坐。」有德肅然起,且揖之。見同敞,左右命之跪,同敞大罵。旁武士或以刀背折足,強之跪,同敞不屈,牽去將斬之。公正色叱曰:「張司馬國之大臣,不得無禮!死則我同死。」有德素重公,悚然遂止。說降百端,卒不屈。有德愈重之,館二公於別所。防禦甚嚴,而供張飲食如上賓,二公賡和自若。

  會公遣死士遺焦璉書,極言清兵贏弱,勸璉急提兵抵桂,且曰:「中興大計,無以我為念。」邏卒得之以獻,有德大恐。閏十一月十七日晨,請二人。公方食,食撤,公笑曰:「與總督多活四十一日,今事畢矣。」同敞曰:「快哉此行!今日得死所。」見者皆為泣下。二公顏色不變,揚揚如平常。總督藏一白網巾於懷,至是服之,曰:「為先帝服也,將服此以見先帝。」至獨秀岩下,公指曰:「一生只愛泉石,願死於此。」整衣冠爭就刃。

  被殺時,大雷冬發,遠近士女皆為流涕。馬蛟麟蒞殺,雅重公,命以蘆席覆之。越三日,侍禦姚端,公門下士也,與楊爇入王邸,謀殮兩公。啟視,見公刃血在頸,身首不殊,面色不變,撫之而哭曰:「忠魂儼在,知某等殮公乎?」忽張目左右視,楊撫之曰:「次子來見公耶?長公子失所耶?」目猶視,端叩首曰:「我知師心矣。天子已幸南寧,師徒雲集,焦侯無恙。」目始瞑。遂具衣冠,淺葬二公於風洞山之曠地,築室於旁,守墓不去雲。

  公孫翰林院檢討昌文,於十月遣詣永明王,辭臨桂伯世爵,且陳桂林不可守狀。聞警辭歸。先是,浙人魏元翼以墨吏黜,心恨昌文,將甘心焉。未至一日,元翼家中鐵索鏗然,繞室有聲。元翼伏地請罪,忽作吳語曰:「汝不忠不義,乃欲殺我孫耶?」元翼叩頭乞緩三日,少畢家事。又忽楚語曰:「此不義奴,速殺之,何問焉?」九竅流血而死。

  有德疾,遣將禱於城隍,忽見「宮侯司馬」四大字。入殿,見總督南面儼然,大驚,拜之。歸以告有德,有德駭然,為供雙忠神位於鐵佛寺。昌文適至,有德因厚禮之。昌文遂遷留守柩于明月洞,清凝亦遷總督之柩,與夫人合葬焉。

  初,安仁王英明特達,才略過人,有知人之鑒。嘗曰:「居安可寄社稷,臨難不奪大節者,惟瞿先生一人而已。」一日宴罷,夜半疾作。急召公入,付以後事。執手流涕曰:「孤負先生。」顧永明王曰:「國家事一聽先生處分。」且自言其前世曰:「孤再生伽藍,而王第一羅漢也,先生好輔之。」言畢而薨。相傳永明王嘗至寶鼎寺,禮肉身無量佛,佛忽起立。然則羅漢後身之說,果不誣也。

  後王師襲績溪,執督師禦史金聲。被殺時,洪承疇監斬,既死,屍不僕。洪入院,見聲衣冠儼然危坐。洪驚入內,恍惚不敢出者數日。此與瞿留守、張司馬之身後現示者仿佛相似。蓋忠魂義魄,固當如河嶽日星,不容掩抑也!

  外史氏曰:余嘗讀沈廷芳《重修明兵部右侍郎左公祠碑銘》,後《自記》曰:「順治二年閏月二十日,公授命。是日萊陽鄉人見公衣白衣,乘白驢,進南門至家。夫人劉淑人問公:「歸來乎?」曰:「吾為興朝所囚。」問以他事,則曰:「吾方可已亂矣。」時北窗下有木榻,公坐良久,乃去。其鄉人仍見公由南門出。無何,懋泰遣人禦公柩歸矣。越日,公所知從南來,雲是日暮遇公於揚州,言欲往南京謁先帝,衣飾與所乘皆同。蓋公之忠誠,生死不忘君國如此。至今鄉人稱大忠先生。吾聞諸趙元睿。」云云。

  按:公之與陳洪范、馬少愉衰絰入都也,請祭告諸陵及改葬先帝。不可,則陳太牢於廷,哭而奠之。旋遣還出都。洪範請留公勿遣,乃追還,改館太醫院。公題院門曰:「生為大明忠臣,死為大明忠鬼。」又畫蘇子卿像懸壁間。繼聞南京失守,公南向慟哭,絕粒七日,嘔血。題詩有雲:「寸丹冷魄消難盡,蕩作寒煙總不磨。」及諭降不從,遂與從行兵部司務陳用極等俱被殺。公僕左夏、王聯州爭死,亦並殺。

  從來精忠大節,要皆有其素定者,故沒世猶有生氣如此。或謂南都不亡,則公可不死。然公即不死,亦終為郝經之館於真州耳,豈遂能背主屈節乎?蓋玉可碎也,不可毀其白,此則數公之所同也。若碑後所記,則公之靈爽尤為凜然,故兼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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