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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孫詒


  趙孫詒,字誦莪。父寄庵,止生此子。幼清贏。稍長,性頗穎悟,讀書入邑庠,早歲食餼。父母愈加鍾愛,凡服食必與佳者。迨冠,家益窘,不畜奴婢,父母皆躬自拮据,不欲以一事勞生。生習為常,不知世間有子弟服勞事也。既娶婦,家徒四壁,不得已游幕於外。以人品竣潔,所如常不合。時二親老矣,饑寒有所不免,生視之漠然也。後其父卒以窮死,逾年母亦病。

  是時其婦已前歿,遺一女。生素不能奉侍,室中止一僕供爨,一切湯藥扶持,惟女是使。及母卒,生事事追悔,而已無及也。

  於是日夜哭泣,私念相從泉下,猶可幸贖前愆。

  會寒食,祭於所厝柩。將就縊焉,一老嫗白髮龍鍾,扶杖自林間來,詫曰:「誰家郎君?乃不樂生而愛死耶?」生述姓名,泣言其情。嫗曰:「汝是趙寄庵子耶?若然,則猶吾兒耳。」生不解。嫗曰:「兒不知而父在時,尚有一外舍乎?自而父之歿,老身顧影淒涼,常恨生無兒女相伴晨昏。兒不如從我去,倘能事我,亦所以報而父也,且異時或可一睹慈顏。」生恍惚憶少時聞母言,父本有一狐妻。而視嫗眉目間,亦有一二略似其母者,先以心動。竊念死後重逢,尚未可必,今得似吾母者而事之,而可蔔再見之期。計亦良得。遂曰:「家尚有幼女,幸荷垂憐,請至家,俾得供養。」嫗許諾,乃相與攜持至家。

  生朝夕承歡,竭盡子職,惟時以瓶罄為憂。嫗歎曰:「吾此來,本欲為娛老計。今若此,一家吸風度日乎?」遂為之經理家務,凡有所需,無不應手得。其視生與女,亦一如己出。生呼以母,亦不辭。偶小有忤,笞責不貸,生輒嬉笑曰:「兒能改過矣,勿傷母手。」嫗亦為流涕乃已。女及笄,更為遣嫁。生始以選貢授官泰安,迎嫗赴任。居官清慎,遇有疑難,嫗輒為剖析,明察如神。

  後值父諱日,生徹奠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嫗曰:「不孝兒亦知有今日乎?然相見固不適矣。」生驚問何從得見,嫗笑而入。生隨入,見一婢方以黃錫塗紙陌作冥鏹,嫗即就幾上取蛺蝶羅刻金鏤為步屧。生問作此何為,嫗曰:「後日為碧霞元君帨辰,兒父當往祝,路必由此,將以寄祝耳。」生問父今在何處,嫗曰:「而父以生前無隱慝,得為臨湖國長史。其地總受泰山控攝,故當往朝耳。」生默識於心。

  至期,呼輿請嫗共往郊外。佇立良久,忽見呼殿紛然,車中一人古衣冠,疾馳至。遙語生曰:「官聲好,吾無恨矣。」近矚之,真其父也,不禁攀轅號哭曰:「吾父可攜兒以行乎?」父不許,命左右掖之起,驅車自去。生力追不及。至一處,但見橫峰側嶺,白雲彌漫,不辨路徑。正待徨間,忽狐母自攜紙箔等物自後至,呼曰:「癡兒,被汝纏擾,幾令當面錯過。爾既欲從渠去,可攜此去。囑渠為致元君。」因曲折指其迷途,且曰:「自此至元君祠,不過十裡矣。」言訖不見。

  生灑淚尋路而行,至其地,朱甍碧瓦,宮闕枕溜,笙歌縹渺,羽葆繡幢,往來如織。生卻立遙望,適其父自內朝獻出,訝問:「兒何得來此?」生述從前悔恨狀,並致狐母所獻物。父曰:「此物留與錄事司轉呈可也。余在國中,蒙國王厚遇,享受快樂,無勞繫念。今爾母及婦鹹在,爾既知悔罪,姑從往一見可也。但陰陽分途,終當歸去耳。」於是載以俱還。

  至國中,入一官署,鬼隸奔集,傳呼升堂,趣召生母及婦出。生趨拜母,母見生,驚疑不定,生曆訴思慕之苦,伏母懷痛哭。母亦哭,攜生入曰:「兒來此亦大好,當為汝覓一良匹去,為吾家血食計。汝婦在冥間孤苦無依,前故招之來。冥王以其生時克盡婦道,將令托生為男矣。」生曰:「渠在家時備嘗艱苦,兒嘗思之痛心。今得與共侍膝下,兒願已足,不願歸也。」時生父甫入,輒呵曰:「汝陽數未盡,且未有子,奈何遽作此想?」母有婢名秋燕者,適捧茶至,父指謂生母曰:「此婢有宜男相,可以與兒。」母笑曰:「頃已籌之矣。妾聞鬼女能於雪中步行而有跡者,可與人作配。未知婢子能否?」生竊窺婢,含睇宜笑,風致嫣然,婢羞攔避去。已而晚膳,生奉觴跳舞為楚歌以侑食。二人飯畢,始與婦共餕其餘。及就寢,生欲從父宿,父斥之去。雞初鳴,即奔侍其側,扶持抑搔,未嘗頃刻離左右也。

  如是數日,父趨其歸。生不從,父怒曰:「吾二人今日何需汝侍養?汝欲留,當為吾供役。現在析薪司缺一斧薪者,汝能任此役,則留可也。」生言願往。蓋臨湖地瀕北海苦寒,六月間常有僵凍者。凡斧薪所曆皆冰山,山多劍樹,常需斬伐,否則枝蔓塞途,不可行。伐之者,每流血被體。生受命即行,朝出暮歸,經旬不厭。父密囑其母與婦,勸使逃歸,亦不聽。父無如何,乃牒冥司飭鬼役來押令還陽。未幾,鬼役至,父入語生母,令覓秋燕,俾偕生歸。有灶下婢言:「頃至後園,見秋燕易繡履,在雪中微步。」母心知其意,即令呼至,罵曰:「賤婢不羞,乃先自試耶!」父笑,使老嫗往驗,瓣瓣蓮花,宛然猶在。還報父,囑令隨生同歸。秋燕慚忿嬌啼,不肯去。生尤淒戀宛轉,牽裙不忍言別。乃令鬼役牽之以行。生步步回頭,狁冀防範稍疏,乘間逃還。

  行三日,途中迎面一峰刺天突起,役指謂生曰:「此名思鄉嶺。行人登此,可望家鄉。」生求役導二人至其巔,望泰安城郭人民。歷歷在目,而署間闃無一人。惟上房有僵臥榻上者,貌酷類已,有—二老僕侍側。方涉疑怪,鬼役從後一推,隨手墮落,覺己身已臥榻上。拭目四顧,老僕儼然在側。躍起,問:「汝等何猶在此間?」僕言:「自爾日主人攀轅道左,扶起後,猶植立如有所佇,呼之亦不應。奴輩乃相與負之回署,然昏迷如故,群疑為妖魅所憑。於是史巫紛若,卒亦無效。今署中皆鳥獸散,吾二人以受主恩深,未忍棄去故耳。」生始悟向之從父者,乃已之魂也。但不知秋燕又在何處,縈系未已。忽秋燕翩然自空中飛下,言:「頃見郎君墮崖,妾即拉鬼役將往冥司索命。而以腕弱,反亦為其所擠,不意竟得重相見也。」生視之,淚痕固猶瑩睫也。

  先是,上官意生病將不起,已委新令至。生雖蘇,然以烏私未遂,戀棧無心,決意以痼疾告,挈秋燕及二僕旋裡。秋燕飲食操作,無異常人。惟夜間若非歡好,恒獨坐不寐。生情愛逾常。一日向生似有欲言,生詰之再三,秋燕紅暈承顴,小語曰:「數日來嘔惡間作。頃在階下摘花,自顧已有小影矣。」生問何故,答曰:「凡鬼在日中無影,今有影,想腹中孕得稚陽也。」逾半載,果舉一男,生名之念慈。甫四歲,即令就塾。秋燕謂其尚早,生曰:「汝不知,他日恐無人教督耳。」秋燕不識所謂,姑聽之。後月餘,生以家事付秋燕,托言往嵩山訪友,不復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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