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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鏡


  金鏡,字鑒昭,灌縣人。少孤,聰悟好學。年十余,諸經畢讀,文理粲然可觀,師勸使赴試。其兄以坐糜膳修,責令學賈,遂廢讀,非其好也。稍長,性極狷介,好施予。兄以其不知蓄聚,數譙讓之,鑒昭卒自如。於是為之娶婦,析箸以居。婦孟氏,美而賢,每助之施。而鑒昭所如不利,數年家益窘。

  嘗歲暮,其族兄有以親死無棺告者。鑒昭無可為計,遂與往謀諸兄。兄方與嫂盛設迎神,聞之,視其嫂而笑。嫂亦笑曰:「今兄乃逋負山積,自顧尚無所措。叔有餘資,自應慷慨赴義,乃爾奈何欲以此科及乃兄耶?」言已竟入。其兄亦入,更不復出。鑒昭廢然而退,罄囊中,止餘數百青蚨。乃謀諸婦,拔髻上釵,並付之去。

  無何,歲已除矣,婦以盎中無粟告。鑒昭不得已,複走告其兄,乞貸千錢。兄曰:「嘻!吾家中僅餘斗米,借箸無門,何能更為若計?」再三言,乃呼其妻量赤米二升與之。鑒昭不受,痛哭還家。婦迎慰之曰:「妾聞韓信寄食,亭長為之轢釜。豪士例應寒餓,何至作牛衣兒女態!」鑒昭拭淚曰:「固也。吾所痛者,以兄弟而竟及此也!」言未競,適婦翁令傭負米五鬥至,夫婦始用相慶焉。

  越月後,乏食如故。一日婦翁至,不能備午餐,坐談既久,有稚子索食而啼。翁歎曰:「如是,舉家不且為餓殍乎?」乃為書,薦與其友陶繼朱為掌會計。年余,廉其誠謹,命往河南貨藥。比反,竟遭盜劫。忽一人錦衣貊帽,從車騎甚都,馳至,詢其何由至此。鑒昭仰視,乃其邑中賈生也。數年前,生嘗以計偕無力,鑒昭資之入都。至是以進士選知縣,將赴任歸德。鑒昭述其狀,生惻然,為謁邑宰,緝得原贓。臨別,複贈以百金。鑒昭歸家,亦稍裕矣。

  先是,其庭中有郁李二枝,自鑒昭乞貸還,灑淚其上,樹遂枯死。及是,其西偏一樹,驟發繁華。鑒昭喜,以為異祥。會陶遣至浮梁收債,乃私市厚樸以往。至則以貨者太多,到稍遲,不能售,失意而歸。會白蓮教匪反,被兵處,所藝樸樹皆被斧作薪,價湧貴。鑒昭甫至,聞者爭往購焉,利數十倍。於是辭陶旋裡,大起第宅,列肆連楹,不數年致富巨萬。

  而是時其兄家已落,又以嫂撻婢致死,訟系者經年矣。鑒昭上下營賄費千金,獄猶未解。乃複至河南,謀于賈,賈為致書邑令,始得贖罪釋歸。而全家十餘口,待哺為憂,鑒昭時河潤之。兄以為未足,競以其構宅時侵佔基地控於官。官來踏勘,不直兄,將予杖,鑒昭乞免。退而私畀以五十金乃已。是夜盜入其室,縛其夫妻,烙以火,盡搜其金去。既而長子慶餘舉於鄉,將觴客,往請其兄。兄曰:「弟今將作封翁矣。此時賀客盈門,試看而兄懸鶉百結,將毋為華筵羞乎?」謝不往。鑒昭乃返,命家人饋以羊酒,並雞鵝數物。既晚甫散,忽聞兄家失火,率眾奔救,其廬舍延燒已盡。蓋其時嫂將燂湯燖雞,以供晚膳,以致此災也。鑒昭嘆息不已,亟返,推宅舍之。其後兄嫂以窮老死。鑒昭既為收葬,狁時時恤其子焉。

  外史氏曰:余述此事,蓋為之輟筆而歎者屢矣。夫以鑒昭之為人,而使之歲除糧絕,淚濕唐棣,慨然曰:「田氏之荊,乃複見乎?何天道之憒憒也!」及貨藥起家,顯親有子,則恍然曰:「彼蒼豈真無情耶?」抑思急難分金,報怨以德,彼於骨肉之間,固如此其厚也。至如乃兄,其于弟之窘厄,猶忍於袖手若此,則平日之利析秋豪,而于他人可知,而卒莫保其身家。然且報之愈厚,則禍之愈慘,為之兄者,亦可思其故矣。及觀其謝弟數言,則又歎其乖離猜妒,雖至死而不悟也。是心也,直得寒餓死矣。嗚呼,豈非人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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