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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軍後起之三名將談


  《善鎧筆記》雲:

  自甲午、乙未戰敗,國人頓失向日一戰而霸之根據心理,乃欲偃武修文,以求存立於此競爭世界。時至今日,三尺之童,皆有以知其不可矣。顧自東事敗後,不知急求恢復于申儆訓練之中,而終吐棄武事,不敢複掛諸口,以轉競于文靡。甚至舉前人輝耀之歷史,精能之經驗,大足以為後事師者,而亦任其埋葬於流俗之口,不復為之表揚。凡此衰敗之征,至可痛也。就近事言之,中外交綏以來,吾國之兵,非不能戰,患在事前無作戰之備,臨事乏調度之方,斯為致敗之由耳。

  然雖如是,而良將之雜出其間者,亦往往有可紀之奇績。特國家不知汰楛留良,混騏驥于駑馬,致令人心無所景慕,斯亦不振之由焉。其戰功昭著中外,可為軍人之模範者,如淮軍後起之三名將,一王孝祺,一章高元,一聶士成,固皆身摧強敵,以立奇功,其事足以振頑立懦。謹為表彰如左,庶資國人之感發焉。甲申諒山之捷,世人但知歸功於馮子材,而不知王孝祺之功尤偉。

  蓋王氏于此戰,實身當前敵也。先是桂撫潘鼎新,顛倒功罪,調度乖方,以至潰敗,乃欲敝罪于馮子材等,奏請于軍前正法,已得旨矣。時張文襄為廣東海防欽差大臣,探悉潘之奸欺,抗疏於朝,朝廷卒收回前旨,而責其立功。王氏時帥偏師,急振軍前進。王氏讀書明道,為清朝有數之名將,時官北海鎮總兵。平日治軍有方略,暇則手一編與幕僚討論學問,孜孜不倦。其于越南地理,研究至析。

  此役出關時,以乾隆間征越無功,由於失地利,又以近世槍炮至烈,非得地利不克,故其所帥軍士,深諳溝壘之術,技藝嫺熟。此時法兵,席累勝之勢,潮湧而來,王氏張疑軍以待之。己則潛率精銳伏於一扼要地,預相地形,築土墉為障,凡三時而事集。法軍望見我疑軍也,以為主將中堅所在,即發槍炮猛力攻之,銳不可當,曆一時許,見我不回擊,乃止擊。以騎偵之,偵得我為空壘,遂分軍為二,鼓銳以進,兼取包抄搜索之方略,甫動其陣,王氏躬率一隊飛至,直向法軍挑戰,法軍乘之。王因率隊退至障畔,戒所部曰:「吾聞法人性高貴,平日多養尊處優,彼勢雖銳盛,顧難持久,當以忍耐勝之。」遂令軍士伏障下,不許輕發槍炮。此時敵彈如雨霰,王氏穿草屨,服布服,坐一土墩上,從容指揮。及見法軍氣將竭,乃發令曰:「吾眾可出戰。」遂風馳而前,至以鋒刃相接。此時他隊伏軍備夾擊者,亦已突至法軍隊後,法軍猝不意,大敗奔北,死者數千人,堙穀填坑,累累皆京觀,遂獲全勝。

  是役法軍凡萬余,而王所帥偏師,不及三千,殺敵數千,我軍死傷不及百,此為中外交綏以來第一勝績。王氏恂恂退讓,口不言功,朝廷亦以尋常功績視之,無隆渥之賞。世所知者,又多歸美于馮子材,能知王氏當時戰狀者蓋亦僅矣,此吾國武功所以不振之由。按當時尤有可痛之一事,則李秉衡、蘇元春、唐景崧輩,皆攘王氏之功為己功,蘇以百金結上海某報力為揄揚,由是蘇之虛譽日振於流俗,幾無人知王氏功矣。凡此皆某君親聞于王氏者也。海通以來,吾國軍事之失敗,固不可掩。

  然當乙未以前,列強固未敢倡瓜分之論、範圍之說者,則以我此時猶有能戰之將存,彼固有所懾而不敢也。故於諒山之役之王孝祺,基隆之役之章高元,其豐功偉烈之加被于國者,在吾國民允宜尊之戴之,以為後來者勸,古之所謂乾城,不是過也。章高元為淮軍後起名將,其驍勇果毅,冠於儕輩,于發撚諸戰功績至偉。法越之役起,甲申正月,以淮、湘軍務千名,渡海防守臺灣,署臺灣、澎湖,掛印總兵。是年七月,法兵攻基隆,守將孫開華出戰不利,基隆遂陷。

  時章所部但二千兵,分防各地,在麾下者,僅五百。聞基隆陷信,拔劍斲案而起,急欲恢復,誓於所部,率以進。將抵基隆,複戒其眾曰:「國土失陷,吾將兵者之恥也。今與諸君約,吾今夜必複基隆,若及明而不復者,吾寧自剄,不與諸君相見矣。」

  章氏為鎮將多年,向曾不營私殖,所得財悉以養死士,為淮軍諸將所僅見,故深得士心。令既下,所部士卒鹹鼓勇而進。將抵炮壘,使部將李世鴻、章保勝分兵由小徑抄其後。章則率兵土百人提刀直擊法兵營壘,途遇邏者,縛之而直前,此時法兵忽覺章來襲,槍炮如雨射出。海中法艦,複以大榴彈炮擊章軍,章氏帽檐被炮彈擊去其半,左耳受炮震,終身失聰。

  然是時袒臂大呼而進,不用槍炮,挺短刀直斲法兵。法兵大敗,死者二千余,折其兵官二人,餘眾鳧水逃入法艦,法艦亦於夜中引出。章氏果踐其言,於夜中踏破法壘,奪還基隆。時他將聞章氏短兵進戰,咸為震栗失色,遲明率兵來援,則見基隆早易法幟,樹章軍旗矣。是役法兵死傷殘骸,築為京觀,大塚巍然,至今每年有法艦到基隆祭此役陣亡軍士(按:去年某東報且記法國寄款到臺灣,托日本人修葺此塚)

  此實中外交綏以來第一奇功也。其後甲午之役,章氏統廣武、嵩武及新募福字軍共八營,奉李文忠檄往援旅順,未發而旅順陷。遂奉旨會同宋慶赴前敵,守牽馬嶺,屢與日兵戰,殺敵甚多,迭獲勝,敵不敢犯引去。時宋慶暮氣已深,疾章聲威功績,將出己上,則其屢次退師失地之罪,必相形而不可掩,會召章議事,章氏請合兵決一死戰,以摧強敵,宋不從,且以危禍怵之。章大呼曰:「我章迂子豈畏死者乎曷?為不可戰?」

  蓋章氏臨陣率騎馬前行,以率士卒,視彈子如無物,人皆以迂子目之也。於是宋慶嫉之益深,乃檄其棄牽馬嶺,以守蓋平。蓋平無險阻可扼,絕地也,章氏知宋陷己,然迫于上將命,不得不行。既抵蓋平,敵兵大股數萬,四面來攻,章氏戒所部無妄動,俟敵近乃發槍,殲其將三人,敵軍死傷甚眾。知敵大隊將至相乘,請援于宋軍,宋竟不許。十二月十三日,敵大舉環圍,榴彈如霰,複馳使求救。

  時宋駐析木城,終按兵不動,竟不赴援。章氏搏戰一日一夜,疲極不得息,子彈告竭,則以鋒刃突擊,日軍死傷山積。終以眾寡懸絕,部將楊壽山、李仁党、李世鴻、賈君廉、張世寶等皆陣亡。章氏彈盡援絕,乃率殘兵,沖出重圍,退往營口。此役也為中日戰事中第一惡戰,日本軍人,至今稱之。雖敗猶榮,可謂有價值矣,按宋慶傾詐嫉媚,於此役屢屢退卻,乃及身顯榮,身死猶得忠勤之諡。章氏為國力戰如此,及退而歸田,乃至無以為生。今秋,皖紳公呈皖撫奏請賞食全俸,始蒙朝廷存恤。專制國之綱紀,即在賞罰得當,賞罰一失,未有不解紐而立敗者。又按章氏其後複官登州鎮,德兵占膠澳時,章氏又請死戰。

  時李秉衡為魯撫,不發彈藥,而又劾其退縮,朝旨則不許其開炮,章氏因而氣憤成疾。甲午之役,聶士成初隸葉志超。先是熱河朝陽有匪亂,聶、葉共往平,聶功至高,而為葉所冒,葉遂居聶上,為其所累,相率俱敗於牙山,葉獲罪。聶乃以偏師千人扼守摩天嶺,捍蔽盛京,日軍屢犯之,俱為所擊退,盛京得保無恙。及和議成後,聶乃奉命練一軍,聶因參用德國兵制,召募精壯,日日訓練之,躬與士卒同食飲臥起。預知東三省將有戰禍於其間,特率兵躬履其地,詳繪地形,至析至備,欲一旦為國效力也。

  歲戊戌,余訪聶氏於軍中,見其軍屹若長城,壁壘精嚴,聶問可以任一戰否,餘曰:「此正莊生所謂木雞,國之楨乾也。」聶亦厚自期許,欲以一戰雪國恥,振國徽。庚子春初,北方義和團勃起,所過焚掠,聶氏時官天津鎮,發兵討之,一擊而敗。拳匪走散,轉集于京師,結連宮庭。端、剛遂構聶,降旨嚴斥,聶奉旨扼腕嘆息,謂其下曰:「吾無死所矣。」有勸其避往保定者,聶喟然曰:「死吾分也,特患不得其名,且舉吾數年辛苦所成之精銳,誤供兇暴,投諸一燼,為可惜耳。今國釁既開,天津首當沖,以吾奉命鎮茲土,吾目未瞑,必伸吾職,不許外兵履斯土。然充吾力,詎足以拒八國聯軍乎?吾死必矣。特如斯以死,吾其終不瞑也。」

  斯時內扼於端、剛,外迫於裕祿,聶氏窮無所之。五月十八日,大沽失守後,聶前軍駐守紫竹林,日師首至,聶軍一舉而敗之,死者累累。他國聯軍繼進,聶與苦戰累日,以一當百,殺傷過當。聯軍知聶軍不易勝也,乃破公法用綠氣炮攻之。聶知無幸,先一日誡所部曰:「惟吾先自蹈死,汝曹退守他所,或能稍完吾精銳,備他時國家一用,無俱從也。」

  明日,張陣複戰,聶氏獨身扼守一橋,聯軍來攻,力斲數十人,忽一榴彈飛至,聶氏並其騎俱化灰燼死。事至慘烈,殆過於所謂三忠者遠甚。顧今日三忠猶有表彰之者,獨此叱吒風雲,孤忠殉國之良將,詎可等於蟲沙乎?是則表揚之誼,固吾人後死者之責也。清季某公,尚論晚明人物之盛,並舉當世人材可比擬者,曾舉聶比黃得功,由今思之,殆不謬也。

  嗚呼!聶氏用非其時,以死伸職,岳嶽良將,而為奸回所斷送,其死至可痛惜。顧當吾國挫敗之餘,乃忽有此不可侮之一軍,巍然與列強搏戰,使列強知我國人終不可侮,而少生其戒懼(按:當時西人述及聶軍之強矯任戰,莫不惶然變色,滬上諸西報可按覆也),則其功施于國,亦至大矣,此又吾人所宜知也。按兵者,危苦之事,非享幸福之民所樂為。

  凡其民之生事薄者,其兵之名額轉多,日本固其例也。以吾民質樸勤勉,百折不撓之恒性,實宜於兵。當今之世,尤應發揮斯旨,但使得良將為之帥,吾敢斷言吾國之兵,將強於天下,是在能者勉力為之耳。故稍述淮軍三將,以風勵吾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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