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眉廬叢話 | 上頁 下頁


  中國以跪拜為禮,禮無重於跪者,跪亦有可傳者。松陵吳漢槎兆騫,以事戍甯古塔,其友錫山顧梁汾貞觀極力營救,嘗賦〔金縷曲〕二闋寄之,詞意惋至。納蘭容若成德者,相國明珠公子,亦善漢槎,見顧詞,殊感動。顧因力求容若,為言于相國。而漢槎遂於五年內得賜環。既入關,過容若所,見齋壁大書顧梁汾為吳漢槎屈膝處,不禁大慟。此跪之攸關風義者矣。句吳錢梅溪泳,藏漢「楊惲」二字銅印,歙汪 訒庵啟淑欲得之,錢不許,汪遂長跪不起。錢不得已,笑而贈之。此跪之饒有風趣者也。

  鄉先生林貞伯官貴州臬使時,有即用知縣某,到省未久,詣撫軍衙參,誤入兩司官廳。值藩司先在,貿然一揖。時丁國制,彼此著青袍褂無少異,而於其頂珊瑚,則未遑措意也。旋促坐,問姓字,藩司以實對,某亦不甚了了,唯曰:「兄乃與藩台同姓乎?」又問貴班,藩司怫然曰:「余布政司也。」某駭絕,亟趨出,適貞伯至,甫及門,某力阻之,曰:「老兄切不可入,藩台在內,弟頃冒昧獲重咎,決非欺兄。」貞伯曰:「吾正欲見藩台,吾入,無妨也。」某仍力挽之,再申前說,意若甚誠懇者。伯貞不得已,實告之。某益惶駭,釋手,大奔。貞伯亟呼之,欲稍加慰藉,不復聞。此事余聞之貞伯之公子,當時能舉其姓名,非杜撰也。寒士甫膺一命,來自田間,未節少疏,爰又奚責?其人天良未斲,本色猶存,得賢長官因材造就之,深之以閱歷,而後試之以事,以視工顰妍笑,輕身便體者,宜若可恃焉。勿以其 僿陋而遽棄之如遺也。

  乾隆丙戌,甘肅高臺縣民胡猨、楊洪得等於武威縣山中掘得金山一座,經山西民任天喜引驗繳官。此即金礦也。當時風氣未開,幾詫為祥異矣。宋彭百川《太平治跡統類》雲:「北漢鴻臚卿劉融于伯谷置銀治,募民鑿山取礦烹銀,北漢主取其銀以輸契丹,歲千斤。因即其冶,建寶興軍。」此即銀礦也。烹銀二字絕新。吾中國礦政舊矣,曩撰《惠風 簃二筆》,嘗謂疇若予上下草木鳥獸,上下是礦字誤寫為令橫,又誤分兩字。

  吳孫休時,烏程人,有得困病。及瘥,能以響言者,言于此而聞於彼。自其所聽之,不覺其聲之大也;自遠聽之,如與對言,不覺甚聲之自遠來也。聲之所往,隨其所向,遠者至數十裡。其鄰有責息于外,歷年不還,乃假之使責讓,懼以禍福,負物者以為鬼神,即畀還之。其人亦不自知所以然也。事見《晉史》。此必電氣之作用,不儼然無線電話乎?顧何以必得之困病之後?世之精研電學者,必能推究其故矣。

  中外交通之初,西國某文學士游寓北京,於廠肆購新科狀元策,譯而讀之,佩仰甚至。謂中國狀元誠曠世鴻才也。及次科又購之,亦大同小異焉。於是詫絕,謂三科狀元策,何如出一手也。同治癸亥殿試,南皮張之洞策,盡意敷奏,不依常格。先是,江蘇貢生吳大 澄應詔上書,言殿試對策,或有儻論,試官匿不以聞,請申壅蔽之罰。及見張策,讀卷官頗疑怪。久之,乃擬第十進呈,及臚唱,則拔置第三人,蓋特達之知也。

  辜鴻銘部郎居張文襄幕府久,向知其精通西國語言文字。及見所作《尊王篇》及《葉成忠傳》,則于國文亦複擅長。其葉傳之作,以諷世為宗旨,尤卓然可傳。傳曰:「自中國弛海禁,沿海編氓,因與外人通市。而暴起致資財者不一而足。然或攻剽椎埋,弄法買奸,宗 強比周,欺淩孤弱,類皆鄙瑣齷齪不足道。獨滬上富人葉氏,初赤手掉扁舟,而卒起致巨萬。又慷慨好義,清刻矜已諾,猶是古之任俠,隱于商且隱于富者也。葉氏名成忠,字澄衷,先世居浙之慈溪,後遷鎮海沈郎橋,遂家焉。父志禹,世為 甿之邱氓。後因成忠,三代皆贈榮祿大夫。成忠六歲失怙,母洪氏撫諸孤,刻苦僅以自給。成忠九歲始就學,未幾,以貧故,仍從母兄耕。年十一,受傭鄰里。居三年,主婦遇之酷,成忠慨然曰:「我以母故,忍此辱,丈夫甯餓死溝壑耶?」遂辭去,欲從鄉人往上海。臨行,無資斧,母指田中秋禾為抵,始成行。時海禁大開,帆船輪舶, 麕集滬瀆。成忠自黎明至暮,棹扁舟往來浦江,就番舶貿有無。外人見其誠篤,樂與交易,故常獲利獨厚。同治元年,始設肆虹口,迎母就養。肆規綦微,然節飲食,忍嗜欲,與傭婦共操作,又能擇人任事。越數年,肆業益擴充,乃推廣分肆,遍通商各步。又在滬北漢鎮創設繅絲、火柴諸廠,以興工業。且養無數無業遊民。既饒於資,自奉一若寒素,絕無豪侈氣象,若構洋樓、集珍玩之類。言必信,行必果,交友必誠。與巨公大人言, 訚訚如也,絕無諂諛意。又好引重後輩,善體人情,各如其意之所欲,故人樂為用。性好施予,無倦容,無德色。客外雖久,戚倘有緩急,罔不佽助。待族人尤篤,捐金置祠田,建義莊,以贍貧乏。附以義塾、牛痘局,蕆事,則曰:「是吾母之志也。」凡裡中善舉,必力任其成。購大地滬北,立蒙學堂,教貧窮子弟,撥十萬金充經費,又倡捐二萬金建懷德堂。凡肆業中執事,身後或有孤苦無告者,必歲時存問,俾免饑寒。各省有水旱偏災,必出鉅資助振款。疆吏高其義,請於朝,屢邀寵賜。光緒己亥十月,在滬病篤。詔其子七人曰:「吾昔日受惠者,各號友竭誠助吾任事者,汝曹皆當厚待勿替,以繼吾志。」卒年六十。先是,由國子監生加捐候選同知,賞戴花翎,薦升候選道,加二品頂戴。余謂王者馭貴馭富之權,操之自上,日漸陵夷,則不馴至一商賈之天下而不已,悲乎。然世之賢豪不能立功名、布德澤於蒼生,若富而好行其德者,此猶其次耳。故司馬遷曰:「無岩處奇士之行。而長貧賤,同好語仁義,亦足羞也。」云云。

  蕙風曰:據余所聞,葉氏起家販果蓏。其致富之由,無辜傳殆猶有未盡。若如辜氏所雲,則亦唯是勤奮敦篤,積累而底于成,無甚異聞奇節也。

  駱文忠撫湖南,左文襄居幕府,言聽計從,將吏憚而忌之。曾文忠嚴劾總兵樊燮,燮疑出自文襄主持,訴之京師,複構之督部。事竟上聞,幾陷文襄於罪。賴南書房翰林郭嵩燾、大理寺卿潘祖蔭斡旋之力,僅乃得免。其後曾文正力薦之,授太常卿,督兵浙江。初,文忠疏辯文襄無罪,奉有「劣幕把持」之諭,不逞者或署左門曰:「欽加劣幕銜幫辦湖南巡撫左公館。」及閩、浙敉平,文襄 駸駸大用,聲譽日隆。昔之謗之者,群起而趨承恐後矣。

  左文襄體貌魁梧,豐於肌,腋氣頗重。某年述職入都,兩宮召對,文襄陳奏西北軍務情形及善後方略,縷析條分,為時過久。值庚伏景炎,兼衣冠束縛,汗出如沈,僅隔垂簾,殊蒸騰不可耐。語次,玉音謂:「左大臣殊勞苦,宜稍憩息。未盡之意,可告軍機王大臣。」隨命內監扶掖之。文襄不得已,退出,意極憤懣,謂身為大臣,乃不見容傾吐胸臆,而不知其別有所為也。

  道光時,疆圻大吏猶知宏獎風流。有湖南廣文某,博學工詩,撰《湘沅耆舊集》,文名藉甚,交流綦廣。無名氏嘲之以詩曰:

  藩司昨日拜區區,頃接中丞片紙書。

  南省無如卑職者,東齋敢說憲綱乎。

  一聯春海傳家寶,兩字如山鎮宅符。

  惟有新來陶太守,揭開手本罵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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