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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詩總論


  白香山使老嫗解詩,為千古佳話,餘亦謂詩非帷簿之言,何人不可與譚哉?然不可與譚者卻有幾等:工于時藝者,不可與譚詩;鄉黨自好者,不可與譚詩;市井小人營營於勢利者,亦不可與譚詩。若與此等人譚詩,毋寧與老嫗譚詩也。

  詩文家俱有三足:言理足、意足、氣足也。蓋理足則精神,意足則蘊藉,氣足則生動。理與意皆輔氣而行,故尤必以氣為主,有氣即生,無氣則死。但氣有大小,不能一致,有若看春空之雲,舒卷無跡者;有若聽幽澗之泉,曲折便利者;有若削泰、華之峰,蒼然而起者;有若勒奔踶之馬,截然而止者。倏忽萬變,難以形容,總在作者自得之。

  沈歸愚宗伯與袁簡齋太史論詩,判若水火。宗伯專講格律,太史專取性靈。自宗伯三種別裁集出,詩人日漸日少;自太史隨園詩話出,詩人日漸日多。然格律太嚴固不可,性靈太露亦是病也。

  餘嘗論詩無格律,視古人詩即為格,詩之中節者即為律。詩言志也,志人人殊,詩亦人人殊,各有天分,各有出筆,如雲之行,水之流,未可以格律拘也。故韓、杜不能強其作王、孟,溫、李不能強其作韋、柳。如松柏之性,傲雪淩霜,桃李之姿,開華結實,豈能強松柏之開花,逼桃李之傲雪哉?尚書曰「聲依永,律和聲」,即謂之格律可也。

  古人以詩觀風化,後人以詩寫性情,性情有中正和平、奸惡邪散之不同,詩亦有溫柔敦厚、噍殺浮僻之互異。性靈者,即性情也,沿流討源,要歸於正,詩之本教也。如全取性靈,則將以樵歌牧唱盡為詩人乎?須知笙、鏞、箏、笛,俱不可廢,國風、雅、頌,夫子並收,總視其性情之偏正而已。

  唐人五古凡數變,約而舉之,奪魏、晉之風骨,換梁、陳之俳優。譬諸書法,歐、虞、褚、薛俱步兩晉、六朝後塵,而整齊之耳。若李、杜兩家又當別論,然李之古風五十九首,儼然阮公詠懷,杜之前後出塞、無家別、垂老別諸篇,亦曹孟德之苦寒行、王仲宣之七哀等作也。

  七古以氣格為主,非有天姿之高妙,筆力之雄健,音節之鏗鏘,未易言也。尤須沈鬱頓挫以出之,細讀杜、韓詩便見。若無天姿、筆力、音節三者,而強為七古,是猶秦庭之舉鼎而絕其臏矣。餘每勸子弟勿輕易動筆作七古,正為此。如以張、王、元、白為宗,梅村為體,雖著作盈尺,終是旁門。

  詩之為道,如草木之花,逢時而開,全是天工,並非人力。溯所由來,萌芽於三百篇,生枝布葉于漢、魏,結蕊含香於六朝,而盛開于有唐一代,至宋、元則花謝香消,殘紅委地矣。間亦有一枝兩枝晚發之花,率精神薄弱,葉影離披,無複盛時光景。若明之前後七子,則又為刮絨通草諸花,欲奪天工,頗由人力。迨本朝而枝條再榮,群花競放,開到高、仁兩朝,其花尤盛,實能發洩陶、謝、鮑、庾、王、孟、韋、柳、李、杜、韓、白諸家之英華,而自出機杼者,然而亦斷無有竟作陶、謝、鮑、庾、王、孟、韋、柳、李、杜、韓、白諸家之集讀者。花之開謝,實由於時,雖爛漫盈園,無關世事,則人亦何苦作詩,亦何必刻集哉?覆醬覆醅,良有以也。

  每見選詩家,總例以蓋棺論定一語,橫亙胸中,秖錄已過者,餘獨謂不然。古人之詩有一首而傳,有一句而傳,毋論其人之死生,惟取其可傳者而選之可也,不可以修史之例而律之也。然而亦有以人存詩,以詩存人者。以詩存人,此選詩也;以人存詩,非選詩也。

  詩人之出,總要名公卿提倡,不提倡則不出也。如王文簡之與朱檢討,國初之提倡也。沈文愨之與袁太史,乾隆中葉之提倡也。曾中丞之與阮宮保,又近時之提倡也。然亦如園花之開,江月之明。何也?中丞官兩淮運使,刻邗上題襟集,東南之士,群然向風,惟恐不及,迨總理鹽政時,又是一番境界矣。宮保為浙江學政,刻兩浙輶軒錄,東南之士,亦群然向風,惟恐不及,迨總制粵東時,又是一番境界矣。故知瓊花吐豔,惟爛漫於芳春,璧月含暉,只團欒於三五,其義一也。

  蒙古法時帆先生工詩,尤長五律,為世傳誦。余一日謁先生于京邸,索餘書一小額曰「四十賢人之室」。是時吳蘭雪舍人亦在座,因問所典。先生曰:「昔人論五言律詩如四十賢人,其中著一屠沽兒不得,而四十人中又須人人知己,心心相印,方臻絕詣。」餘謂觀此則凡古今體五七言皆然,如人之身,微有一點痛癢,則滿身不適也。先生與蘭雪俱以餘為知言。

  有某孝廉作詩,善用僻典,尤通釋氏之書,故所作甚多,無一篇曉暢者。一日,示餘二詩,餘口噤不能讀,遂謂人曰:「記得少時誦李、杜詩,似乎首首明白。」聞者大笑。始悟詩文一道,用意要深切,立辭要淺顯,不可取僻書釋典夾雜其中。但看古人詩文,不過將眼面前數千字搬來搬去,便成絕大文章。乃知聖賢學問,亦不過將倫常日用之事,終身行之,便為希賢希聖,非有六臂三首、牛鬼蛇神之異也。

  口頭言語俱可入詩,用得合拍便成佳句,如歸真子之「無可奈何仍話別,不曾真個已魂銷,」盤溪弟之「未免有情終靦腆,明知無益卻思量」,皆妙。

  元中峰和尚詠雪詩雲:「凍雲四合雪漫漫,誰解當機作水看?」近人詠牡丹詩雲:「漫道此花真富貴,有誰來看未開時?」此詩家先後一層法也。

  作詩易於造作,難於自然。坡公嘗言能道得眼前真景,便是佳句。餘嘗在燈下誦前人詩,每有佳句,輒拍案叫絕。一妾在旁,問何妙若此,試請解之。餘為之講釋,乃曰:「此自然景象,何足取耶?」餘笑曰:「吾所取者,正為自然也。」

  唐竇臮論書入微,不聞其書法過於歐、虞,司空圖論詩入微,不聞其詩學過於李、杜,乃知善醫者不識藥,善將者不言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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