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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胡文忠遺集


  胡文忠公(林翼)勳業彪炳,今讀其遺集,乃知經濟皆從學問中來,非尋章摘句輩紙上空談比。擇其議論之卓然可傳者錄之。昔謝秘書愛《沈約集》,行立坐臥,靡不諷詠。予于公之文章,殆庶幾矣。

  讀《小宛》之五章,疑傳箋釋義蓋未盡也。傳曰:「交交,小貌。」應釋為群飛貌。箋曰:「竊脂無肉,食粟失其性,不能自活。」亦未盡當也。「交交桑扈,率場啄粟。」喻今人之差胥,周圍民居所在啄食之人也。交交,喻群黨之義。竊脂,喻貪之狀。「哀我填寡,宜岸宜獄。」詩人自知孤弱無可訴,而以岸獄為宜,其忠厚悱惻,哀而不怨,亦可傷矣。呼長上而冤莫能伸,即蔔之鬼神,亦無善兆。詩旨尤為沈痛。

  徒曰儉以養廉,尚未足盡司牧之責。必能除一切苛政,胥吏皆設法箝制之,使無舞弊。並探風問俗,去其害馬,以安馴良。冫民雀角鼠牙之釁,不驚不擾,民得寬然。而盡地力,時興之課勤警惰,講信修和,則教養兼施,可以召庥祥而除夭劄。

  昔漢光武于兄齊武王之慘死,枕邊時有涕泣,而平時言笑如常。以其時密創大業,另樹鴻基。英雄作事,以大志為尚,不可作兒女子涕泣。且天下之賊多,而亂亦日甚,涕泣悲傷可以止賊耶?

  貴而無位,高而無民,則雖以諸葛公之才,亦必一事無成。此古今不易之定局。

  兵事以氣為主,譬之孺子之戲,豬脬縛以繩而鼓以氣,閉其外而實其中,方其氣之盛,滿千錘不破,一針之隙,全脬{艸爾}然。

  兵事以攻城為下策,得一堅城,破數十巨壘,殺賊不多,賊氛仍熾,而士卒傷殘,元氣不復,非用兵之至計。又當逼城攻壘之時,如雀之伺蟬,志在於蟬,而不知弋人之又伺其後。攻堅不克,志懈力疲,他賊旁援,往往誤事。

  求才如相馬,得千里馬而人不識,識矣而不能用,方且樂駑駘之便安,而斥騏驥之英俊。使韓、彭、英、鄂不遇沛公與秦王,亦奚自展使?韓、彭、英、鄂更易姓名,即日在人前,而人亦不識人才,奚以振拔哉!日坐廳事,門無留賓,專意詢訪,集思廣益,即使縱橫說士射利營私,而明鏡在胸,本無成見,正未可因噎廢食也。

  自來西域、臺灣、達州起事,均因官吏貪污,會匪得以藉口。川省之惡戴如煌而譽劉青天,近年新寧因貪吏李博平糴勒價二千文一石,次年差役訛詐雷再浩之妻党,以致李元發又複倡亂。桂平韋正因謬懸登仕郎匾額,疊次訛詐,因而倡亂,偽稱為王。前此固羡慕登仕郎而不可得者也,鋌而走險,誰為厲階?是會匪極多之地,如得廉吏主持,必不致釀成事端。即無會匪之地,而以貪吏混跡,則平民亦可釀亂。明季張、李之亂,豈盡拜會者乎?

  富鄭公言:「兇險之徒,讀書應試無路,心常怏怏,因此遂生權謀,密相結煽。此輩散在民間,實能嫁禍,要在得人而縻之。」蘇子瞻雲:「窮其黨而去之,不如因其材而用之。」明丘浚亦言:「紛紛擾擾之徒從無定志,所慮者粗知文義識古今者耳,平時宜有以收拾之。」觀諸公所論,實切今日之務。蓋駕馭人才,即以消弭隱患。先為佈置,使得生養,授以羈勒,範我馳驅。內蠹不生,外侮自息。故用士用民,乃今日之先務(浚師按:鳳台諸生苗沛霖頗有膽識,賊氛起時,請于署壽州知州金光箸,求入團練局。光箸不許,複輕侮之。沛霖怒歸,乃揭竿嘯聚,卒釀大患)

  操之太急,是晁錯峭直之弊;委心任運,是胡廣中庸之誚。

  禍積于蕭牆,勢處於危急,而不能不資成案、秉舊例。條侯之乞憐於牘背,魏尚之見屈於刀筆吏,古今同慨。必至決裂,不可收拾。

  兼弱攻昧,取亂侮亡,言道學者疑之,而英雄賢相之方略,實不外此。自強者,天道之所取;自弱者,《洪範》之謂極。帝王馭世之微權,必取強桀之人預為駕馭,為我用而不為人用。

  軍旅之事,以一而成,以二三而敗。唐代九節度之師潰於相州,其時名將如郭子儀、李光弼亦不能免。蓋謀議可資於眾人,而決斷須歸於一將。

  團練之弊,此中過誤不在民,而在吏。州縣苟師法子羽、子賤,以得人為先,有兄事、師事之人,則亦未始不可戢奸謀而清內患。三代以下,官與士民相隔絕,所與處者役耳。事奚由理?今日之事,當進君子之真團,而退小人之偽團。團練可張虛聲、杜奸細、追敗賊、絕擄掠。

  大抵用人之法,總須用苦人。心思才力,多出於磨練,故遇事能知其艱苦曲折,亦能耐勞。膏粱紈絝,皆下材也。

  財用如人身氣血,弱必自保,強或妄為。但肢體有疾,如癰疽瘡癤之類,病在一肢一脛,而周身之血脈皆阻。

  軍士傷,尚可完;大將亡,不可贖。

  軍事必有所忍,乃能有所成;地方必有所舍,乃能有所全。

  佐雜必不能不循資格,否則司吏胥高下其手,而撞騙萬端。司中於循資序補、挨補之餘,訪拔其聲名之尤美,參劾其貪鄙之太甚者,即可以整飭。惟州、縣有民社之寄,斷不可僅守資格,要缺必須遴員差委,例得酌量。昔年從政,見天下之督、撫、藩、臬,一差一缺,無一不照例而行,即無一不挾私以徇。其瘠苦煩難,人所棄者,則尚有輪補、輪委之人,而肥美滑甘則皆捷足者所得。懸一例而預謀於例先更變一說,以圓通於例外,實足以快其私,而不足以杜一切之弊。蓋輪補、酌補、輪委、酌委,本有兩端之避,而顛倒之心、上下之手,則仍在督撫藩臬耳。昔在黔湘,見藩臬某某,動輒言例,無一事不照例,實則無一事真照例。京官有所囑託,或吏有賄求,如鼓答桴,其應如響。京信朝至,司牌夕懸。苞苴夜行,委劄晨發。甚有一出省而獲盜數十名,專意請托,而記功十次、數十次者。故曰循例適足以快其私,而某願破格,以一人執咎也。

  禍福有定命,顯晦有定時,去留有定數,避嫌怨者未必得,不避嫌怨者未必失也。古人憂讒畏譏,非以求一己之福也。蓋身當其事,義無可辭,恐讒謗之蜚騰,陷吾君以不明之故。故以悄悄之憂心,致其忠愛之忱耳。至於一身之禍福進退,何足以動其毫末哉?

  富國之道,須先利民,乃有根本。欺民者,詐也,自愚而以之愚人,智者不為也。剝民者,自剝其身也,割肉充饑,腹未飽而身已殘,仁者不為也。

  去冗官,裁額兵,是節餉之大政,富國強兵之遠謀。順治初年,禦史林起龍即奏言:「本朝兵多,必貧必弱。」又乾隆年間;阿文成力爭不復名糧,嘉慶聖訓稱文成老成謀國。若去塘汛,專交地方官護解餉鞘、人犯,亦可節去兵額十分之三。惟以出缺懸糧,永不補額為汰兵至法。

  果決人宜兵,柔懦人不宜;直爽人宜兵,修邊幅人不宜也。自古無不上當之聖賢豪傑,不因此而別有所趣向,乃算志氣。

  自來義士忠臣于曾經受恩之人,便終身奉事惟謹。韓信為王,而不忘漂母一飯之恩。張蒼作相,而退朝即奉事王陵與陵之妻如父母,終身不改。此其存心正大仁厚,可法可師。

  時事艱難,吾輩所做之事皆是與氣數相爭,然成敗之數、盈虛之效,有天命焉。非憂思所能稍減。

  時事艱危,宵小滿天下,所望仁人君子廣大宅心,敬賢包荒,以扶持元氣。若先自同事猜疑,則讒慝之口即乘隙而來。凡道府州縣每好讒謗客官紳士,以投本省長官之嗜好,不可不察也。昔年滌帥治兵長沙,專銜參中協清德,而不會撫銜,駱帥容之、忍之,至今湘人賢者不多滌帥之抗直,而多籲帥之有容也。

  程子稱司馬公為九分人,又稱為腳踏實地人。蓋經天緯地之才,並非騖高遠、談奇妙之謂,不過踏實二字,便是奇才。

  官先事,士先志。志在為好官,必無不好之理。嘗笑近年官吏,若以小學生作八股之勤苦施於政事,事無不辦,若以歲得束修之數為自奉,於官場則雖瘠苦,亦沛然有餘。

  朝廷之設官,其祿養固較束修為優矣。近數十年,凡蠹國病民之吏,其子孫至今有昌熾者乎?

  吾輩既忝顏而居民上,便不當謀利。如欲謀生,則天下可以謀生之途甚多,何必借官而謀及其私。此一說也。又大亂之後,必須明其政刑,姑息因循,實足誤事。

  進賢退不肖,太守之職也。昔楚有嚴公樂園先生官秦,作守令幾二十年,宦跡循聲,治行第一。嘗曰:「長官之于屬吏,必當揚善公廷,規過私室。」仁哉斯言,可為法守。

  昔年未入仕途,不復關心晴雨,近年則憂患乃深。杜老所謂「在家常早起,憂國願年豐」者,誠為切至之言。治亂安危之數,天也,而實本于人心。人苟獲罪於天,則禍且立至,人苟未絕於天,則福亦可求。詞訟案牘,日與士民相親,亦須苦口婆心,以正人心、厚風俗為先務。

  東坡謂牧馬者「馬瘠則添一人以牧之,添一人而馬愈瘠」,此可悟用人行政之法。

  王文成龍場之行,于清端羅城之事,一生功勳,皆從苦境中磨練而成。惟百折不回之志氣,則萬萬不可稍挫稍松耳。

  世俗不殺人以陰騭,為說忍于善人,而不忍不善人,且不論人之善惡,而以為殺人則必受殃咎。昌黎不雲乎?「凡有殃咎,宜加臣身。」我願執其咎矣。且姑息養奸之古人,莫如吳下老公,終為侯景所制,其子孫又各自戕賊。今人則有鄭巡撫祖琛之在粵西,殺一盜必念佛三日,遂以貽禍天下,塗炭至今。不知所謂陰騭者安在。

  然則好殺不好殺,均非物理之平。惟其生殺之當而已矣。以殺人之政行其不嗜殺人之心,而歸於生道,殺人而已矣。

  予守黎平,延見士類及椎結苗頭,以保甲冊籍為團練張本。自朝至莫,口不絕音。其士類來見,或坐或立,其苗頭來見,或賜以酒食,令其據地席坐,均詳詢以民情地勢,使各得盡其意而去。俗人畏見士民,疑其請托,否則謂褻尊失體耳。夫公事准其直陳,私情囑託,假公言私,何難立破其奸,坐堂皇以申法律。至褻尊失體之說,尤為鄙俗,吾視天下公卿至於黎庶,其貴賤亦正相等(浚師按:白香山《王夫子詩》:「吾觀九品至一品,其間氣味都相似。紫綬朱紱青布衫,顏色不同而已矣。」公所言蓋本白詩)。不因親民而賤,不因簡傲不親民而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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